100%

卷十七 西山观设辇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迫活命

诗曰:

三教从来有道门,一般鼎足在乾坤。

只因装饰无殊异,容易埋名与俗浑。

说这道家一教,乃是李老君青牛出关,关尹文始真人恳请留下《道德真经》五千言,传流至今。这家教门,最上者冲虚清净,出有入无,超尘俗而上升,同天地而不老。其次者,修真炼性,吐故纳新,筑坎离以延年,煮铅汞以济物。最下着,行持符?,役使鬼神,设章醮以通上界,建考召以达冥途。这家学问却是后汉张角,能作五里雾,人欲学他的,先要五斗米为贽见礼,故叫做“五斗米道”。后来其教盛行。那学了与民间祛妖除害的,便是正法:若是去为非作歹的,只叫得妖术。虽是邪正不同,却也是极灵验难得的。流传至今,以前两项高人,绝世不能得有。只是符?这家,时时有人习学,颇有高妙的在内。却有一件作怪:学了这家术法,一些也胡乱做事不得了。尽有奉持不谨,反取其祸的。

宋时干道年间福建福州有个太常少卿任文荐的长子,叫做任道元。少年慕道,从个师父,是欧阳文彬,传授五雷天心正法,建坛在家,与人行持,甚箸效验。他有个妻侄,姓梁名鲲,也好学这法术。一日有永福柯氏之子,因病发心,投坛请问,尚未来到任家。那任道元其日与梁鲲同宿斋舍,两人同见神将来报道:“如有求报应者,可书‘香’字与之,叫他速速归家。”任道元听见,即走将起来,点起灯烛写好了,封押停当,依然睡觉。明早柯子已至,道元就把夜间所封的递与他,叫他急急归家去。柯子还家,十八日而死。盖“香”字乃是一十八日也。由此远近闻名,都称他做法师。

后来少卿已没,道元裘了父任,出仕在外。官府事体烦多,把那奉真香火之敬,渐渐疏懒。每比青晨,在神堂边过,只在门外略略瞻礼,叫小童进去至香完事,自己竟不入门。家人每多道:“老爷一向奉道虔诚,而今有些懈怠,恐怕神天喧怪!”道元体贵心骄,全不在意,由家人每自议论,日逐只是如此。

淳熙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,北城居民相约纠众在于张道者庵内,启建黄?大醮一坛,礼请任道元为高功,主持坛事。那日观看的人,何止挨山塞海!内中有两个女子,双鬟高髻,并肩而立,丰神绰约,宛然并蒂芙蓉。任道元抬头起来看见,惊得目眩心花,魄不附体,那里还顾什幺醮坛不醮坛,斋戒不斋戒?便开口道:“两位小娘子请稳便,到里面来看一看。”两女道:“多谢法师。”正轻移莲步进门来,道元目不转睛看上看下,口里诌道:“小娘子提起了谰裙。”盖是福建人叫女子“抹胸”做谰裙。提起了,是要摸他双乳的意思,乃彼处乡谈讨便宜的说话。内中一个女子正色道:“法师做醮,如何却说恁地话?”拉了同伴,转身便走。道元又笑道:“既来看法事,便与高功法师结个缘何妨?”两女耳根通红,口里喃喃微骂而去。到得醮事已毕,道元便觉左耳后边有些作痒,又带些疼痛。叫家人看看,只见一个红蓓蕾如粟粒大,将指头按去,痛不可忍。

次日归家,情绪不乐。隔数日,对妻侄梁鲲道:“夜来神将见责,得梦甚恶。我大数已定,密书于纸,待请商日宣法师考照。”商日宣法师到了,看了一看,说道:“此非我所能辨,须圣童至乃可决。”少顷门外一村童到来,即跳升梁间,作神语道:“任道元,诸神保护汝许久,汝乃不谨香火,贪淫邪行,罪在不赦!”道元深悼前非,磕头谢罪。神语道:“汝十五夜的说话说得好。”道元百拜乞命,愿从今改过自新。神语道:“如今还讲甚幺?吾亦不欠汝一个奉事。当以尔为奉法弟子之戒!且看你日前分上,宽汝二十日日期。”说罢,童子堕地醒来,懵然一毫不知。梁鲲拆开道元所封之书与商日宣看,内中也是“二十日”三个字。

道元是夜梦见神将手持铁鞭来追逐,道元惊惶奔走,神将赶来,环绕所居九仙山下一匝,被他赶着,一鞭打在脑后,猛然惊觉。自此疮越加大了,头胀如拷栳。每夜二鼓叫呼,宛若被鞭之状。到得二十日将满,梁鲲在家,梦见神将对他道:“汝到五更初,急到任家看吾扑道元。”鲲惊起,忙到任家来,道元一见哭道:“相见只有此一会了。”披衣要下床来,忽然跌倒。七八个家人共扶将起来,暗中恰象一只大手拽出,扑在地上。仔细看看,已此无气了。梁鲲送了他的终,看见利害,自此再不敢行法。看官,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,行持了半世,只为一时间心中懈怠,口内亵渎,又不曾实干了甚幺污秽法门之事,便受显报如此;何况而今道流专一做邪淫不法夹满A神天岂能容恕?所以幽有神谴,明有王法,不到得被你瞒过了。但是邪淫不法之事,偏是道流容易做,只因和尚服饰异样,先是光着一个头,好些不便。道流打扮起来,簪冠箸袍,方才认得是个道士;若是卸下装束,仍旧巾帽长衣,分毫与俗人没有两样,性急看不出破绽来。况且还有火居道士,原是有妻小的,一发与俗人无异了。所以做那奸淫之事,比和尚十分便当。而今再说一个道流,借设符?醮坛为由,拐上一个妇人,弄得死于非命。说来与奉道的人,做个鉴戒。有诗为证:

坎离交垢育婴儿,只在身中相配宜。

生我之门死我户,请无误读守其雌。

这本话文,乃是宋时河南开封府,有个女人吴氏,十五岁嫁与本处刘家。所生一子,名唤刘达生。达生年一十二岁上,父亲得病身亡。母亲吴氏,年纪未满三十,且是生得聪俊飘逸,早已做了个寡妇。上无公姑,下无族党,是他一个主持门户,守着儿子度日。因念亡夫恩义,思量做些斋醮功果超度他。本处有个西山观,乃是道流修真之所。内中有个道士,叫做黄妙修,符?高妙,仪容俊雅,众人推他为知观。是日正在观中与人家书写文疏,忽见一个年小的妇人,穿著一身缟素,领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走进观来。俗话说得好:若要俏,带三分孝。那妇人本等生得姿容美丽,更兼这白衣白髻,越显得态度潇洒。早是在道观中,若是僧寺里,就要认做白衣送子观音出现了。走到黄知观面前插烛也似拜了两拜。知观一眼瞅去,早已魂不附体,连忙答拜道:“何家宅眷?甚事来投?”妇人道:“小妾是刘门吴氏,因是丈夫新亡,欲求渡拔,故率领亲儿刘达生,母子虔诚,特求法师广施妙法,利济冥途。”黄知观听罢,便怀着一点不良之心,答应“既是贤夫新亡求荐,家中必然设立孝堂。此须在孝堂内设?行持,方有专功实际。若只在观中,大概附醮,未必十分得益。凭娘子心下如何?”吴氏道:“若得法师降临茅舍,此乃万千之幸!小妾母子不胜感激。回家收拾孝堂,专等法师则个。”知观道:“几时可到宅上?”吴氏道:“再过八日,就是亡夫百日之期。意要设建七日道场,须得明日起头,恰好至期为满。得法师侵早下降便好。”知观道:“一言已定,必不失期。明日准造宅上。”吴氏袖中取出银一两,先奉做纸札之费,别了回家,一面收拾打扫,专等来做法事。元来吴氏请醮荐夫,本是一点诚心,原无邪意。谁知黄知观是个色中饿鬼,观中一见吴氏姿客,与他说话时节,恨不得就与他做起光来。吴氏虽未就想到邪路上去,却见这知观丰姿出众,语言爽朗,也暗暗地喝采道:“好个齐整人物!如何却出了家?且喜他不装模样,见说做醮,便肯轻身出观,来到我家,也是个心热的人。”心里也就有几分欢喜了。

次日清早,黄知观领了两个年少道童,一个火工道人,桃了经箱卷轴之类,一径到吴氏家来。吴氏只为儿子达生年纪尚小,一切事务都是自家支持,与知观拜见了,进了孝堂。知观与同两个道童、火工道人,张挂三清、众灵,铺设齐备,动起法器。免不得宣扬大概,启请、摄召、放赦、招魂,闹了一回,吴氏出来上香朝圣,那知观一眼估定,越发卖弄精神。同两个道童齐声朗诵经典毕,起身执着意旨,跪在圣像面前毯上宣白,叫吴氏也一同跪着通诚。跪的所在,与吴氏差不得半尺多路。吴氏闻得知观身上衣服,扑鼻熏香,不觉偷眼瞧他。知观有些觉得,一头念着,一头也把眼回看。你觑我,我觑你,恨不得就移将拢来,搅作一团。念毕各起。吴氏又到各神将面前上香稽首,带眼看着道场。只见两个道童,黑发披肩,头戴着小冠,且是生得唇红齿白,清秀娇嫩。吴氏心里想道:“这些出家人到如此受用,这两个大起来,不知怎生标致哩!”自此动了一点欲火,按捺不住,只在堂中孝帘内频频偷看外边。元来人生最怕的是眼里火。一动了眼里火,随你左看右看,无不中心象意的。真是长有长妙,短有短强;壮的丰美,瘦的俊俏,无有不妙。况且妇人家阴性专一,看上了一个人,再心里打撇不下的。那吴氏在堂中把知观看了又看,只觉得风流可喜。他少年新寡,春心正盛,转一个念头,把个脸儿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。只在孝帘前重来重去,或露半面,或露全身,恰象要道土晓得他的意思一般。那黄知观本是有心的,岂有不觉?碍着是头一日来到,不敢就造次,只好眉悄眼角做些功夫,未能勾入港。那儿子刘达生未知事体,正好去看神看佛,弄钟弄鼓,那里晓得母亲这些关节?看看点上了灯,吃了晚斋,吴氏收拾了一间洁净廊房,与他师徒安歇。那知观打发了火工道人回观,自家同两个道童一床儿宿了,打点早晨起来朝真,不题。

却说吴氏自同儿子达生房里睡了。上得床来,心里想道:“此时那道士毕竟搂着两个标致小童,干那话儿了;我却独自个宿。”想了又想,阴中火发,着实难熬。噤了一噤,把牙齿咬得咯咯的响,出了一身汗。刚刚腾胧睡去,忽听得床前脚步响,抬头起看,只见一个人揭开帐子,飓的钻上床来。吴氏听得声音,却是日里的知观,轻轻道:“多蒙娘子秋波示意,小道敢不留心?趁此夜深入静,娘子作成好事则个。”就将黄瓜般@条玉茎塞将过去,吴氏并不推辞,慨然承受。正到酣畅之处,只见一个小道童也揭开帐来寻师父,见师父干事兴头,喊道:“好内眷!如何偷出家人,做得好事!同我捉个头,便不声张。”就伸只手去吴氏腰里乱摸。知观喝道:“我在此,不得无礼!”吴氏被道士弄得爽快,正待要丢了,吃此一惊,飒然觉来,却是南柯一梦。把手模模阴门边,只见两腿俱湿,连席上多有了阴水,忙把手帕抹净,叹了一口气道:“好个梦!怎能勾如此侥幸?”一夜睡不安稳。

天明起来,外边钟鼓响,叫丫鬟担汤运水,出去伏侍道士。那两个道童倚着年小,也进孝堂来讨东讨西,看看熟分了。吴氏正在孝堂中坐着,只见一个道童进来讨茶吃。吴氏叫住问他道:“你叫甚幺名字?”道童道:“小道叫做太清。”吴氏道:“那一位大些的?”道童道:“叫做太素。”吴氏道:“你两个昨夜那一个与师父做一头睡?”道童道:“一头睡,便怎幺?”吴氏庄“只怕师父有些不老成。”道童嘻嘻的笑道:“这大娘到会取笑。”说罢,走了出去,把造间所言,私下对师父一一说了。不由这知观不动了心,想道:“说这般话的,定是有风情的,只是虽在孝堂中,相离咫尺,却分个内外,如何好大大撩拨他撩拨?”以心问心,忽然道:“有计了。”须臾,吴氏出来上香,知观一手拿着铃杵,一手执笏,急急走去并立箸,口中唱箸《浪淘沙》。词云:

稽首大罗天,法眷姻缘。如花玉貌正当年。帐冷帷空孤枕畔,在自熬煎。为此建斋筵,迫荐心虔。亡魂超度意无牵。急到蓝桥来解渴,同做神仙。

这知观把此词朗诵,分明是打动他自荐之意。那吴氏听得,也解其意,微微笑道:“师父说话,如何夹七夹八?”知观道:“都是正经法门,当初前辈神仙遗下美话,做吾等榜样的。”吴氏老大明白,晓得知观有意于他了。进去剥了半碗细果,烧了一壶好清茶,叫丫鬟送出来与知观吃。分付丫鬟对知观说:“大娘送来与师父解渴的。”把这句话与知观词中之语,暗地照应,只当是写个“肯”字。知观听得,不胜之喜,不觉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那里还管甚幺《灵宝道经》、《紫霄秘?》一心只念的是风月机关、洞房春意。密叫道童打听吴氏卧房,见说与儿子同房歇宿,有丫鬟相伴,思量不好竟自闻得进去。

到晚来与两个道童上床宿了。一心想着吴氏日里光景,且把道童太清出出火气,弄得床板格格价响。搂着背脊,口里说道:“我的乖!我与你两个商量件事体,我看主人娘子,十分有意于我,若是弄得到手,连你们也带挈得些甜头不见得。只是内外隔绝,他房中有儿子,有丫鬟,我这里须有你两个不便,如何是好?”太清接口道:“我们须不妨事。”知观道:“他初起头,也要避生人眼目。”太素道:“我见孝堂中有张魂床,且是帐褥铺设得齐整。此处非内非外,正好做偷情之所。”知观道:“我的乖!说得有理,我明日有计了。”对他两个耳畔说道:“须是如此如此。”太清太素齐拍手道:“妙,妙!”说得动火,知观与太清完了事,弄得两个小伙子兴发难遏,没出豁各放了一个手统,一夜无词。次日天早起来,与吴氏相见了。对吴氏道:“今日是斋坛第三日了。小道有法术摄召,可以致得尊夫亡魂来与娘子相会一番,娘子心下如何?”吴氏道:“若得如此,可知好哩!只不知法师要如何作用?”知观道:“须用白绢作一条桥在孝堂中,小道摄召亡魂渡桥来相会。却是只好留一个亲人守着,人多了阳气盛,便不得来。又须关着孝堂,勿令人窥视,泄了天机。”吴氏道:“亲人只有我与小儿两人。儿子小,不晓得甚幺,就会他父亲也无干。奴家须是要会丈夫一面。待奴家在孝堂守着,看法师作用罢。”知观道:“如此最妙。”吴氏到里边箱子里,取出白绢二匹与知观。知观接绢在手,叫吴氏扯了一头,他扯了一头,量来量去,东折西折,只管与吴氏调眼色。交着手时,便轻轻把指头弹着手腕,吴氏也不做声。知观又指拨把台桌搭成一桥,恰好把孝堂路径塞住,外边就看帘里边不着了。知观出来分付两个道童道:“我闭着孝堂,召请亡魂,你两个须守着门,不可使外人窥看,破了法术。”两人心照,应声晓得了。吴氏也分付儿子与丫鬟道:“法师召请亡魂与我相会,要秘密寂静,你们只在房里,不可出来罗 !”那儿子达生见说召得父亲魂,口里嚷道:“我也要见见爹爹。”吴氏道:“我的儿,法师说‘生人多了,阳气盛,召请不来。’故此只好你母亲一个守灵。你要看不打紧,万一为此召不来,空成画饼,且等这番果然召得爹爹来,以后却教你相见便是。”吴氏心里也晓得知观必定是托故,有此蹊跷,把甜言美语稳住儿子,又寻好些果子与了他,把丫鬟同他反关住在房里了,出来进孝堂内坐着。

知观扑地把两扇门拴上了,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两敲,口里不知念了些甚幺,笑嘻嘻对吴氏道:“请娘子魂床上坐着。只有一件,亡魂虽召得来,却不过依稀影响,似梦里一般,与娘子无益。”吴氏道:“但愿亡魂会面,一叙苦情,论甚有益无益!”知观道:“只好会面,不能勾与娘子重叙平日被窝的欢乐,所以说道无益。”吴氏道:“法师又来了,一个亡魂,只指望见见也勾了,如何说到此话?”知观道:“我有本事弄得来与娘子同欢重乐。”吴氏失惊道:“那有这事?”知观道:“魂是空虚的,摄来附在小道身上,便好与娘子同欢乐了。”吴氏道:“亡魂是亡魂,法师是法师,这事如何替得?”知观道:“从来我们有这家法术,多少亡魂来附体相会的。”吴氏道:“却怎生好干这事?”知观道:“若有一些不象尊夫,凭娘子以后不信罢了。”吴氏骂道:“好巧言的贼道,到会脱骗人!”知观便走去一把抱定,搀倒在魂床上,笑道:“我且权做尊夫一做。”吴氏此时已被引动了兴,两个就在魂床上面弄将起来:

一个玄门聪俊,少尝闺阁家风;一个空室娇姿,近旷衾调事业。风雷号令,变做了握雨携云;冰孽贞操,翻成了残花破蕊。满堂圣象,本属虚元一脉亡魂,还归冥漠。噙着的,呼吸元精而不歇。耨着的,出入玄牝以无休。寂寂朝真,独乌来时丹路滑;殷殷慕道,百花深处一僧归。个中昧,真夸羡,玄之又玄;色里身,不耐烦,寡之又寡。

两个云雨才罢,真正弄得心满意足。知观对吴氏道:“比尊夫手段有差池否?”吴氏咳了一口道:“贼禽兽!羞答答的,只管提起这话做甚?”知观才谢道:“多承娘子不弃,小道粉身难报。”吴氏道:“我既被你哄了,如今只要相处得情长则个。”知观道:“我和你须认了姑舅兄妹,才好两下往来,瞒得众人过。”吴氏道:“这也有理。”知观道:“娘子今年尊庚?”吴氏道:“二十六岁了。”知观道:“小道长一岁,叨认做你的哥哥罢。我有道理。”爬起来,又把令牌敲了两敲,把门开了。对着两个道童道:“方才召请亡魂来,元来主人娘子是我的表妹,一向不晓得,到是亡魂明白说出来的。问了详细,果然是。而今是至亲了。”道童笑嘻嘻道:“自然是至亲了。”吴氏也叫儿子出来,把适才道士捣鬼的说话,也如此学与儿子听了,道:“这是你父亲说的,你可过来认了舅舅。”那儿子小,晓得甚幺好歹?此后依话只叫舅舅。

从此日日推说召魂,就弄这事。晚间,吴氏出来,道士进来,只把孝堂魂床为交欢之处,一发亲密了。那儿子但听说“召魂”,便道:“要见爹爹。”只哄他道:“你是阳人,见不得的。”儿子只得也罢了。心里却未免有些疑心道:“如何只却了我?”到了七昼夜,坛事已完,百日孝满。吴氏谢了他师徒三众,收了道场,暗地约了相会之期,且瞒生眼,到观去了。吴氏就把儿子送在义学堂中先生处,仍旧去读书,早晨出去,晚上回来。吴氏日里自有两个道童常来通信,或是知观自来,只等晚间儿子睡了,便开门放进来,恣行淫乐。只有丫鬟晓得风声,已自买嘱定了。如此三年,竟无间阻,不题。

且说刘达生年纪渐渐大了,情窦已开,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里了。他少年聪慧,知书达礼,晓得母亲有这些手脚,心中常是忧闷,不敢说破。一日在书房里有同伴里头戏谑,称他是小道士,他脸儿通红。走回家来对母亲道:“有句话对娘说,这个舅舅不要他上门罢,有人叫儿子做小道士,须是被人笑话。”吴氏见说罢,两点红直从耳根背后透到满脸,把儿子凿了两个栗暴道:“小孩子不知事!舅舅须是为娘的哥哥,就往来谁人管得?那个天杀的对你讲这话?等娘寻着他,骂他一个不歇!”达生道:“前年未做道场时,不曾见说有这个舅舅。就果是舅舅,娘只是与他兄妹相处,外人如何有得说话?”吴氏见道着真话,大怒道:“好儿子!几口气养得你这等大,你听了外人的说话,嘲拨母亲,养这忤逆的做甚!”反敲台拍凳哭将起来。达生慌了,跪在娘面前道:“是儿子不是了,娘饶恕则个!”吴氏见他讨饶,便住了哭道:“今后切不可听人乱话。”达生忍气吞声,不敢再说。心里想道:“我娘如此口强,须是捉破了他,方得杜绝。我且冷眼张他则个。”

一夜人静后,达生在娘房睡了一觉,醒来,只听得房门响,似有人走了出去的模样。他是有心的,轻轻披了衣裳,走起来张看,只见房门开了,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当了。转身到娘床里一模,果然不见了娘。他也不出来寻,心生一计,就把房门闩好,又掇张桌子顶住了,自上床去睡觉。元来是夜吴氏正约了知观黄昏后来,堂中灵座已除,专为要做这勾当,床仍铺着,这所在反加些围屏,围得紧簇。知观先在里头睡好了,吴氏却开了门出来就他,两个颠蛮倒凤,弄这一夜。到得天色将明,起来放了他出去,回进房来。每常如此放肆惯了,不以为意。谁知这夜走到房前,却见房门关好,推着不开,晓得是儿子知风,老大没趣。呆呆坐着,等他天亮,默默的咬牙切齿的恨气,却无说处。直到天大明了,达生起来开了门,见了娘,故意失惊道:“娘如何反在房门外坐地?”吴氏只得说个谎道:“昨夜外边脚步响,恐怕有贼,所以开门出来看看。你却如何把门关了?”达生道:“我也见门开了,恐怕有贼,所以把门关好了,又顶得牢牢的,只道娘在床上睡着,如何反在门外?既然娘在外边,如侗不叫开了门?却坐在这里这一夜,是甚意思?”吴氏见他说了,自想一想,无言可答,只得罢了。心里想道:“这个孽种,须留他在房里不得了。”

忽然一日对他说道:“你年纪长成,与娘同房睡,有些不雅相。堂中这张床铺得好好的,你今夜在堂中睡罢。”吴氏意思打发了他出来,此后知观来只须留在房里,一发安稳象意了。谁知这儿子是个乖觉的,点头会意,就晓得其中就里。一面应承,日里仍到书房中去,晚来自在堂中睡了,越加留心察听。其日,道童来到,吴氏叫他回去说前夜被儿子关在门外的事,又说,“因此打发儿子另睡,今夜来只须小门进来,竟到房中。”到夜知观来了。达生虽在堂中,却不去睡,各处挨着看动静。只听得小门响,达生躲在黑影里头,看得明白,晓得是知观进门了。随后丫鬟关好了门,竟进吴氏房中,掩上了门睡了。达生心里想道:“娘的奸事,我做儿子的不好捉得,只去炒他个不安静罢了。”过了一会,听得房里已静,连忙寻一条大索,把那房门扣得紧紧的。心里想道:“眼见得这门拽不开,贼道出去不得了,必在窗里跳出,我且蒿恼他则个。”走到庭前去掇一个尿桶,一个半破了的屎缸,量着跳下的所在摆着,自却去堂里睡了。那知观淫荡了一夜,听见鸣啼了两番,恐怕天明,披衣走出,把房门拽了又拽,再拽不开。不免叫与吴氏知道,吴氏自家也来帮拽,只拽得门响,门外似有甚幺缚住的。吴氏道:“却又作怪,莫不是这小孽畜又来弄手脚?既然拽不开,且开窗出去了,明早再处。而今看看天亮,迟不得了。”知观朦胧着两眼,走来开了窗,扑的跳下来。只听得扑通的一响,一只右脚早端在尿桶里了,这一只左脚,做不得力,头轻脚重,又踩在屎缸里。忙抽起右脚待走,尿桶却深,那时着了慌,连尿桶绊倒了,一交跌去,尿屎污了半身,嘴唇也磕绽了。却不敢高声,忍着痛,掩着鼻,急急走去,开了小门,一道烟走了

吴氏看见拽门不开,已自若恼,及至开窗出去了,又听得这劈扑之响,有些疑心。自家走到窗前看时,此时天色尚黑,但只满鼻闻得些臭气,正不知是甚幺缘故。别着一肚闷气,又上床睡去了。达生直等天大明了,起来到房门前,仍把绳索解去。看那窗前时满地尿屎,桶也倒了,肚里又气,又忍不住好笑。趁着娘未醒,他不顾污秽,轻轻把屎缸、屎桶多搬过了。又一会吴氏起来开门,却又一开就是,反疑心夜里为何开不得,想是性急了些。及至走到窗前,只见满地多是尿屎,一路到门,是湿印的鞋迹。叫儿子达生来问道:“这窗前尿屎是那里来的?”达生道:“不知道。但看这一路湿印,多是男人鞋迹,想来是个人,急出这些尿屎来的。”吴氏对口无言,脸儿红了又白,不好回得一句,着实忿恨。自此怪煞了这儿子,一似眼中之钉,恨不得实时拔去了。

却说那夜黄知观吃了这一场亏,香喷喷一身衣服,没一件不污秽了。闷闷在观中洗净整治,又是嘴唇跌坏,有好几日不到刘家来走。吴氏一肚子恼恨,正要见他分诉商量,却不见到来,又想又气。一日,知观叫道童太素来问信。吴氏对他道:“你师父想是着了恼不来?”太素道:“怕你家小官人利害,故此躲避几日。”吴氏道:“他日里在学堂中,到不如日间请你师父过来商量句话。”那太素是个十八九岁的人,晓得吴氏这些行径,也自丢眉丢眼来挑吴氏道:“十分师父不得工夫,小道童权替遭儿也使得。”吴氏道:“小奴才!你也来调戏我,我对你师父说了,打你下截。”太素笑道:“我的下截须与大娘下截一般,师父要用的,料舍不得打。”吴氏道:“没廉耻小奴才,亏你说!”吴氏一见他标致,动火久了,只是还嫌他小些,而今却长得好了,见他说风话,不觉有意,便一手勾他拢来做一个嘴,伸手去模,太素此物翘然,却待要扯到床上干那话儿,不匡黄知观见太素不来,又叫太清来寻他,到堂中叫唤。太素听声音,恐怕师父知道嗔怪,慌忙住了手,冲散了好事。两个同到观中,回了师父。

次日,果然知观日间到刘家来。吴氏关了大门,接进堂中坐了。问道:“如何那夜一去了再无消息,直到昨日才着道童过来?”知观道:“你家儿子刁钻异常,他日渐渐长大,好不利害!我和你往来不便,这件事弄不成了。”吴氏正贪着与道士往来,连那两个标致小道童一鼓而擒之,却见说了这话,心里佛然,便道:“我无尊人拘管,只碍得这个小孽畜!不问怎的结果了他,等我自由自在。这几番我也忍不过他的气了。”知观道:“是你亲生儿子,怎舍得结果他?”吴氏道:“亲生的正在乎知疼着热,才是儿子却如此拗别搅炒,何如没有他到干净!”知观道:“这须是你自家发得心尽,我们不好撺掇得,恐有后悔。”吴氏道:“我且再耐他一两日,你今夜且放心前来快活。就是他有些知觉,也顾不得他,随地罢了。他须没本事奈何得我!”你一句,我一句,说了大半日话,知观方去,等夜间再来。

这日达生那馆中先生要归去,散学得早。路上撞见知观走来,料是在他家里出来,早上了心。却当面勉强叫声“舅舅”,作了个揖。知观见了,一个忡心,还了一礼,不讲话,竟去了。达生心里想道:“是前日这番,好两夜没动静。今日又到我家,今夜必然有事。我不好屡次捉破,只好防他罢了。”一路回到家里。吴氏问道:“今日如何归得恁早?”达生道:“先生回家了,我须有好几日不消馆中去得。”吴氏心里暗暗不悦,勉强问道:“你可要些点心吃?”达生道:“我正要点心吃了睡觉去,连日先生要去,积趱读书辛苦,今夜图早睡些个。”吴氏见说此句,便有些象意了,叫他去吃了些点心。果然达生到堂中床里,一觉睡了。吴氏暗暗地放了心,安排晚饭自吃了。收拾停当,暂且歇息。叫丫鬟要半掩了门,专等知观来。谁知达生假意推睡,听见人静了,却轻轻走起来。前后门边一看,只见前门锁着,腰门从内关着,他撬开了,走到后边小门一看,只见门半掩着不关,他就轻轻把栓拴了,掇张凳子紧紧在旁边坐地。坐了更余,只听得外边推门响,又不敢重用力,或时把指头弹两弹。达生只不做声,看他怎地。忽对门缝里低言道:“我来了,如何却关着?可开开。”达生听得明白,假意插着口气道:“今夜来不得了,回去罢,莫惹是非!”从此不听见外边声息了。吴氏在房里悬悬盼望偷期,欲心如火,见更余无动静,只得叫丫鬟到小门边看看。”丫鬟走来黑处,一把摸着达生,吓了一跳。达生厉声道:“好贼妇!此时走到门边来,做甚勾当?”惊得丫鬟失声而走,进去对吴氏道:“法师不见来,到是小官人坐在那里,几乎惊杀!”吴氏道:“这小孽畜一发可恨了!他如何又使此心机来搅破我事?”磨拳擦拿的气,却待发作,又是自家理短,只得忍耐着。又恐怕失了知观期约,使他空返,仿惶不宁,那里得睡?

达生见半响无声息,晓得去已久了,方才自上床去睡了。吴氏再叫丫鬟打听,说:“小官人已不在门口了。”索性开出外边,走到街上,东张西望,那里得有个人?回复了吴氏。吴氏倍加扫兴,忿怒不已,眼不交睫,直至天明。见了达生,不觉发话道:“小孩子家晚间不睡,坐在后门口做甚?”达生道:“又不做甚歹事,坐坐何妨?”吴氏胀得面皮通红,骂道:“小杀才!难道我又做其歹事不成!”达生道:“谁说娘做歹事?只是夜深无事,儿子便关上了门,坐着看看,不为大错。”吴氏只好肚里恨,却说他不过。只得强口道:“娘不到得逃走了,谁要你如此监守?”含着一把眼泪,进房去了,再待等个道童来问这夜的消息。却是这日达生不到学堂中去,只在堂前摊本书儿看着,又或时前后行走。看见道童太清走进来,就拦住道:“有何事到此?”太清道:“要见大娘子。”达生道:“有话我替你传说。”吴氏里头听得声音,知是道童,连忙叫丫鬟唤进。怎当得达生一同跟了进去,不走开一步。太清不好说得一句私话,只大略道:“师父问大娘子、小官人的安。”达生接口道:“都是安的,不劳记念!请回罢了。”太清无奈,四目相觑,怏怏走出去了。吴氏越加恨毒。从此一连十来日,没处通音耗。又一日,同窗伴伙传言来道:“先生已到馆。”达生辞了母亲,又到书堂中去了。吴氏只当接得九重天上赦书。

元来太清、太素两个道童,不但为师父传情,自家也指望些滋昧,时常穿梭也似在门首往来探听的。前日吃了达生这场淡,打听他在家,便不进来。这日达生出去,吴氏正要传信,太清也来了。吴氏经过儿子几番道儿,也该晓得谨慎些,只是色胆迷天,又欺他年小,全不照顾。又约他:“叫知观今夜到来,反要在大门里来,他不防备的。只是要夜深些。”期约已定。达生回家已此晚了,同娘吃了夜饭。吴氏领了丫鬟,故意点了火,把前后门关锁好了,叫达生去睡,他自进房去了。达生心疑道:“今日我不在家,今夜必有勾当,如何反肯把门关锁?也只是要我不疑心。我且不要睡着,必有缘故。”坐到夜深,悄自走去看看,腰门掩着不拴,后门原自关好上锁的。达生想道:“今夜必在前边来了。”闪出堂前黑影里蹲着。看时,星光微亮,只见母亲同丫鬟走将出来,母亲立住中堂门首,意是防着达生。丫鬟走去门边听听,只听得弹指响,轻轻将锁开了,拽开半边门。一个人早闪将入来,丫鬟随关好了门。三个人做一块,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。达生连忙开了大门,就把挂在门内警夜的锣捞在手里,筛得一片价响,口中大喊“有贼。”元来开封地方,系是京都旷远,广有偷贼,所以官司立令,每家门内各置一锣,但一家有贼,筛得锣响,十家俱起救护,如有失事,连坐赔偿,最是严紧的。这里知观正待进房,只听得本家门首锣响,晓得不尴尬,惊得魂不附体,也不及开一句口,掇转身往外就走。去开小门时,是夜却是锁了的。急望大门奔出,且喜大门开的,恨不得多生两只脚跑。达生也只是赶他,怕娘面上不好看,原无意捉住他。见他奔得慌张,却去拾起一块石头,尽力打将去,正打在腿上。把腿一缩,一只履鞋,早脱掉了。那里还有工夫敢来拾取,拖了袜子走了。比及有邻人走起来问,达生只回说:“贼已逃去了。”带了一只履鞋,仍旧关了门进来。

这吴氏正待与知观欢会,吃那一惊也不小,同丫鬟两个抖做了一团。只见锣声已息,大门已关,料道知观已去,略略放心。达生故意走进来问道:“方才赶贼,娘受惊否?”吴氏道:“贼在那里?如此大惊小怪!”达生把这只鞋提了,道:“贼拿不着,拿得一只鞋在此,明日须认得出。”吴氏已知儿子故意炒破的,愈加急恨,又不好说得他。此后,知观不敢来了,吴氏想着他受惊,好生过意不去。又恨着儿子,要商量计较摆布他。却提防着儿子,也不敢再约他来。

过了两日,却是亡夫忌辰。吴氏心生一计,对达生道:“你可先将纸钱到你爹坟上打扫,我随后备着羹饭,抬了轿就来。”达生心里想道:“忌辰何必到坟上去?且何必先要我去?此必是先打发了我出门,自家私下到观里去。我且应允,不要说破。”达生一面对娘道:“这等,儿子自先去,在那里等候便是。”口里如此说了,一径出门,却不走坟上,一直望西山观里来了。走进观中,黄知观见了,吃了一惊。你道为何?还是那夜吓坏了的。定了性,问道:“贤甥何故到此?”达生道:“家母就来。”知观心里怀着鬼胎道:“他母子两个几时做了一路?若果然他要来,岂叫儿子先到?这事又蹊跷了。”似信不信的,只见观门外一乘轿来,抬到跟前下了,正是刘家吴氏。才走出轿,猛抬头,只见儿子站在面前,道:“娘也来了。”吴氏那一惊,又出不意,心里道:“这冤家如何先在此?”只得捣个鬼道:“我想今日是父亲忌日,必得符?超拔,故此到观中见你舅舅。”达生道:“儿子也是这般想,忌日上坟无干,不如来央舅舅的好,所以先来了。”吴氏好生怀恨,却没奈他何。知观也免不得陪茶陪水,假意儿写两道符?,通个意旨,烧化了,却不便做甚手脚。乱了一回,吴氏要打发儿子先去,达生不肯道:“我只是随着娘轿走。”吴氏不得已,只得上了轿去了。枉奔波了一番,一句话也不说得。在轿里一步一恨,这番决意要断送儿子了。

那轿走得快,达生终是年纪小,赶不上,又肚里要出恭,他心里道:“前面不过家去的路,料无别事,也不必跟随得。”就住在后面了。也是合当有事,只见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将来,吴氏轿中看见了,问轿夫道:“我家小官人在后面幺?”轿夫道:“跟不上,还有后头,望去不见,”吴氏大喜,便叫太素到轿边来,轻轻说道:“今夜我用计遣开了我家小孽畜,是必要你师父来商量一件大事则个。”太素道:“师父受惊多次,不敢进大娘的门了。”吴氏道:“若是如此,今夜且不要进门,只在门外,以拋砖为号,我出来门边相会说话了,再看光景进门,万无一失。”又与太素丢个眼色。太素眼中出火,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点儿事,只碍着轿夫。吴氏又附耳叮嘱道:“你夜间也来,管你有好处。”太素颠头耸脑的去了。

吴氏先到家中,打发了轿夫。达生也来了。天色将晚,吴氏是夜备了些酒果,在自己房中,叫儿子同吃夜饭。好言安慰他道:“我的儿,你爹死了,我只看得你一个。你何苦凡事与我别强?”达生道:“专为爹死了,娘须立个主意,撑持门面,做儿子的敢不依从?只为外边人有这些言三语四,儿子所以不伏气。”吴氏回喧作喜道:“不瞒你说,我当日实是年纪后生,有了些不老成,故见得外边造出作业的话来,今年已三十来了,懊侮前事无及。如今立定主意,只守着你清净过日罢。”达生见娘是悔过的说话,便堆着笑道:“若得娘如此,儿子终身有幸。”吴氏满斟一杯酒与达生道:“你不怪娘,须满饮此杯。”达生吃了一惊,想道:“莫不娘怀着不好意,把这杯酒毒我?”接在手,不敢饮。吴氏见他沉吟,晓得他疑心,便道:“难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?”接他的酒来,一饮而尽。达生知是疑心差了,好生过意不去,连把壶来自斟道:“该罚儿子的酒。”一连吃了两三杯。吴氏道:“我今已自悔,故与你说过。你若体娘的心,不把从前事体记怀,你陪娘吃个尽兴。”达生见娘如此说话,心里也喜欢,斟了就吃,不敢推托。元来吴氏吃得酒,达生年小吃不得多,所以吴氏有意把他灌醉,已此呵欠连天,只思倒头去睡了。吴氏又灌了他几杯,达生只觉天旋地转,支持不得。吴氏叫丫头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。出来把门上了锁,口里道:“惭愧!也有日着了我的道儿!”

正出来静等外边消息,只听得屋上瓦响,晓得是外边拋砖进来,连忙叫丫鬟开了后门。只见太素走进来道:“师父在前门外,不敢进来,大娘出去则个。”吴氏叫丫鬟看守定了房门,与太素暗中走到前边来。太素将吴氏一抱,吴氏回转身抱着道:“小奴才!我有意久了。前日不曾成得事,今且先勾了帐。”就同他走到儿子平日睡的堂前空床里头,云雨起来。

一个是未试的真阳,一个是惯偷的老手。新簇簇小伙,偏是这一番极景堪贪;老辣辣淫精,更有那十分骚风自快。这里小和尚且冲头水阵,由他老道士拾取下风香。

事毕,整整衣服,两个同走出来,开了前门。果然知观在门外,呆呆立着等候。

吴氏走出来叫他进去,知观迟疑不肯。吴氏道:“小业畜已醉倒在我房里了。我正要与你算计,趁此时了帐他,快进来商量。”知观一边随了进来,一边道:“使不得!亲生儿子,你怎下得了帐他?”吴氏道:“为了你,说不得!况且受他的气不过了!”知观道:“就是做了这事,有人晓得,后患不小。”吴氏道:“我是他亲生母,就故杀了他,没甚大罪。”知观道:“我与你的事,须有人晓得。若摆布了儿子,你不过是‘故杀子孙’倘有对头根究到我同谋,我须偿他命去。”吴氏道:“若如此怕事,留着他没收场,怎得象意?”知观道:圻鞴ㄟQ一房媳妇与他?我们同弄他在混水里头一搅,他便做不得硬汉,管不得你了。”吴氏道:“一发使不得。娶来的未知心性如何,倘不与我同心合意,反又多了一个做眼的了,更是不便。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见。没有了他,我虽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,只是认做兄妹往来,谁禁得我?这便可以日久岁长的了。”知观道:“若如此,我有一计:当官做罢。”吴氏道:“怎的计较?”知观道:“此间开封官府,平日最恨的是忤逆之子,告着的不是打死,便是问重罪坐牢。你如今只出一状,告他不孝,他须没处辨!你是亲生的,又不是前亲晚后,自然是你说得话是,别无疑端。就不得他打死,等他坐坐监,也就性急不得出来,省了许多碍眼。况且你若舍得他,执意要打死,官府也无有不依做娘的说话的。”吴氏道:“倘若小孽畜急了,说出这些事情来,怎好?”知观道:“做儿子怎好执得娘的奸?他若说到那些话头,你便说是儿子不才,污口横蔑。官府一发怪是真不孝了,谁肯信他?况且捉奸捉双,我和你又无实迹凭据,随他说长说短,官府不过道是拦词抵辨,决不反为了儿子究问娘好情的。这决然可以放心!”吴氏道:“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坟,他却不去,反到观里来。只这件不肯拜父坟,便是一件不孝实迹,就好坐他了。只是要瞒着他做。”知观道:“他在你身边,不好弄手脚。我与衙门人 熟,我等暗投文时,设法准了状,差了人径来拿他,那时你才出头折证,神鬼不觉。”吴氏道:“必如此方停当。只是我儿子死后,你须至诚待我,凡事要象我意才好。倘若有些好歹,却不在送了亲生儿子?”知观道:“你要如何象意?”吴氏道:“我夜夜须要同睡,不得独宿。”知观道:“我观中还有别事,怎能勾夜夜来得?”吴氏道:“你没工夫,随分着个徒弟来相伴,我耐不得独自寂寞。”知观道:“这个依得,我两个徒弟都是我的心腹,极是知趣的。你看得上,不要说叫他来相伴,就是我来时节,两三个混做一团,通同取乐,岂不妙哉!”吴氏见说,淫兴勃发,就同到堂中床上极意舞弄了一回,娇声细语道:“我为你这冤家,儿子都舍了,不要忘了我。”知观罚誓道:“若负了此情,死后不得棺殓。”知观弄了一火,已觉倦怠。吴氏兴还未尽,对知观道:“何不就叫太素来试试?”知观道:“最妙。”知观走起来,轻轻拽了太素的手道:“吴大娘叫你。”太素走到床边,知观道:“快上床去相伴大娘。”那太素虽然已干过了一次,他是后生,岂怕再举?托地跳将上去又弄起来。知观坐在床沿上道:“作成你这样好处。”却不知己是第二番了,吴氏一时应付两个,才觉心满意足。对知观道:“今后我没了这小孽种,此等乐事可以长做,再无拘碍了。”

事毕,恐怕儿子酒醒,打发他两个且去:“明后日专等消息,万勿有误!”千叮万嘱了,送出门去。知观前行,吴氏又与太素抢手抢脚的暗中抱了一抱,又做了一个嘴,方才放了去,关了门进来。丫鬟还在房门口坐关打盹,开进房时,儿子兀自未醒,他自到堂中床里睡了。明日达生起来,见在娘床里,吃了一惊道:“我昨夜直恁吃得醉!细思娘昨夜的话,不知是真是假,莫不乘着我醉,又做别事了?”吴氏见了达生,有心与他寻事,骂道:“你吃醉了,不知好歹,倒在我床里了,却叫我一夜没处安身。”达生甚是过意不去,不敢回答。

又过了一日,忽然清早时分,有人在外敲得门响,且是声高。达生疑心,开了门,只见两个公人一拥入来,把条绳子望达生脖子上就套。达生惊道:“上下,为甚幺事?”公人骂道:“该死的杀囚,你家娘告了你不孝,见官便要打死的。还问是甚幺事!”达生慌了,哭将起来道:“容我见娘一面。”公人道:“你娘少不得也要到官的。”就着一个押了进去。吴氏听见敲门,又闻得堂前嚷起,儿子哭声,已知是这事了,急走出来。达生抱住哭道:“娘,儿子虽不好,也是娘生下来的,如何下得此毒手?”吴氏道:“谁叫你凡事逆我,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!”达生道:“儿子那件逆了母亲?”吴氏道:“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坟,你如何不肯去?”达生道:“娘也不曾去,怎怪得儿子?”公人不知就里,在旁边插嘴道:“拜爹坟,是你该去,怎幺推得娘?我们只说是前亲晚后,今见说是亲生的,必然是你不孝。没得说,快去见官。”就同了吴氏,一齐拖到开封府来。正值府尹李杰升堂。

那府尹是个极廉明聪察的人,他生平最怪的是忤逆人。见是不孝状词,人犯带到,作了怒色待他。及到跟前,却是十五六岁的孩子。心里疑道:“这小小年纪,如何行径,就惹得娘告不孝?”敲着气拍问道:“你娘告你不孝,是何理说?”达生道:“小的年纪虽小,也读了几行书,岂敢不孝父母?只是生来不幸,既亡了父亲,又失了母亲之欢,以致兴词告状,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恶极!凭老爷打死,以安母亲,小的别无可理说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府尹听说了这一篇,不觉恻然,心里想道:“这个儿子会说这样话的,岂是个不孝之辈?必有缘故。”又想道:“或者是个乖巧会说话的,也未可知。”随唤吴氏,只见吴氏头兜着手帕,袅袅婷婷走将上来,揭去了帕。府尹叫抬起头来,见是后生妇人,又有几分颜色,先自有些疑心了。且问道:“你儿子怎幺样不孝?”吴氏道:“小妇人丈夫亡故,他就不由小妇人管束,凡事自做自主。小妇人开口说他,便自恶言怒骂。小妇人道是孩子家,不与他一般见识。而今日甚一日,管他不下,所以只得请官法处治。”府尹又问达生道:“你娘如此说你,你有何分辨?”达生道:“小的怎敢与母亲辨?母亲说的就是了。”府尹道:“莫不你母亲有甚偏私处?”达生道:“母亲极是慈爱,况且是小的一个,有甚偏私?”府尹又叫他到案桌前,密问道:“中间必有缘故,你可直说,我与你做主。”达生叩头道:“其实别无缘故,多是小的不是。”府尹道:“既然如此,天下无不是的父母,母亲告你,我就要责罚了。”达生道:“小的该责。”府尹见这般形状,心下愈加狐疑,却是免不得体面,喝叫打着,当下拖翻打了十竹蓖。府尹冷眼看吴氏时节,见他面上毫无不忍之色,反跪上来道:“求老爷一气打死罢!”府尹大怒道:“这泼妇!此必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,你做人不贤,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幺?”吴氏道:“爷爷,实是小妇人亲生的,问他就是。”府尹就问达生道:“这敢不是你亲娘?”达生大哭道:“是小的生身之母。怎的不是?”府尹道:“却如何这等恨你?”达生道:“连小的也不晓得。只是依着母亲打死小的罢!”府尹心下着实疑惑,晓得必有别故。反假意喝达生道:“果然不孝,不怕你不死!”吴氏见府尹说得利害,连连即头道:“只求老爷早早决绝,小妇人也得干净。”府尹道:“你还有别的儿子,或是过继的否?”吴氏道:“并无别个。”府尹道:“既只是一个,我戒诲他一番,留他性命,养你后半世也好。”吴氏道:“小妇人情愿自过日子,不情愿有儿子了。”府尹道:“死了不可复生,你不可有悔。”吴氏咬牙切齿道:“小妇人不悔!”府尹道:“既没有悔,明日买一棺木,当堂领尸。今日暂且收监。”就把达生下在牢中,打发了吴氏出去。

吴氏喜容满面,往外就走。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门,忖道:“这妇人气质,是个不良之人,必有隐情。那小孩子不肯说破,是个孝子。我必要剖明这一件事。”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,分付道:“那妇人出去,不论走远走近,必有个人同他说话的。你看何等样人物,说何说话。不拘何等,有一件报一件。说得的确,重重有赏,倘有虚伪隐瞒,我知道了,致你死地!”那府尹威令素严,公人怎敢有违?密地尾了吴氏走去。只见吴氏出门数步,就有个道士接着,问道:“事怎幺了?”吴氏笑嘻嘻的道:“事完了。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,明日领尸。”道士听得,拍手道:“好了!好了!棺材不打紧,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。”两人做一路,说说笑笑去了。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,密将此话细细报与李府尹。李府尹道:“果有此事。可知要杀亲子,略无顾惜。可恨!可恨!”就写一纸付公人道:“明日妇人进衙门,我喝叫:‘抬棺木来!’此时可拆开,看了行事!”

次日升堂,吴氏首先进来,禀道:“昨承爷爷分付,棺木已备,来领不孝子尸首。”府尹道:“你儿子昨夜已打死了。”吴氏毫无戚客,叩头道:“多谢爷爷做主!”府尹道:“快抬棺木进来!”公人听见此句,连忙拆开昨日所封之帖一看,乃是朱票,写道:“立拿吴氏奸夫,系道士看抬棺者,不得放脱!”那公人是昨日认识的,那里肯差?亦且知观指点杠棺的,正在那里点手画脚时节,公人就一把擒住了,把朱笔帖与他看。知观挣扎不得,只得随来见了府尹。府尹道:“你是道士,何故与人买棺材,又替他雇人扛抬?”知观一时赖不得,只得说道:“那妇人是小道姑舅兄妹,央涣小道,所以帮他。”府尹道:“亏了你是舅舅,所以帮他杀外甥。”知观道:“这是他家的事,与小道无干。”府尹道:“既是亲戚,他告状时你却调停不得?取棺木时你就帮衬有余。却不是你有奸与谋的?这奴才死有余辜!”喝教取夹棍来夹起,严刑拷打,要他招出实情。知观熬不得,一一招了。府尹取了亲笔画供,供称是“西山观知观黄妙修,因奸唆杀是实。”吴氏在庭下看了,只叫得苦。府尹随叫:“取监犯!”把刘达生放将出来。

达生进监时,道府尹说话好,料必不致伤命。及至经过庭下,见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摆

着,心里慌了道:“终不成今日当真要打死我?”战兢兢地跪着。只见府尹问道:“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?”达生见说着就里,假意道:“不认得。”府尹道:“是你仇人,难道不认得?”达生转头看时,只见黄知观被夹坏了,在地下哼,吃了一惊,正不知个甚幺缘故。只得叩头道:“爷爷青天神见,小的再不敢说。”府尹道:“我昨日再三问你,你却不肯说出,这还是你孝处。岂知被我一一查出了!”又叫吴氏起来道:“还你一个有尸首的棺材。”吴氏心里还认做打儿子,只见府尹喝叫:“把黄妙修拖翻,加力行杖。”打得肉绽皮开,看看气绝。叫几个禁子将来带活放在棺中,用钉钉了。吓得吴氏面如土色,战抖抖的牙齿捉对儿 打。

府尹看钉了棺材,就喝吴氏道:“你这淫妇!护了奸夫,忍杀亲子,这样人留你何用?也只是活敲死你。皂隶拿下去,着实打!”皂隶似鹰拿燕雀把吴氏向阶下一摔。正待用刑,那刘达生见要打娘,慌忙走去横眠在娘的背上了。一里连连喊道:“小的代打!小的代打!”皂隶不好行杖,添几个走来着力拖开。达生只是吊紧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。府尹看见如此真切,叫皂隶且住了。唤达生上来道:“你母亲要杀你,我就打他几下,你正好出气,如何如此护他?”达生道:“生身之母,怎敢记仇?况且爷爷不责小的不孝,反责母亲,小的至死心里不安。望爷爷台鉴!”叩头不止。府尹唤吴氏起来,道:“本该打死你,看你儿子分上,留你性命。此后要去学好,倘有再犯,必不饶你。”吴氏起初见打死了道士,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;见儿子如此要替,如此讨饶,心里悲伤,还不知怎地。听得府尹如此分付,念着儿子好处,不觉掉下泪来,对府尹道:“小妇人该死!负了亲儿,今后情愿守着儿子成人,再不敢非为了。”府尹道:“你儿子是个成器的,不消说。吾正待表扬其孝。”达生叫头道:“若如此,是显母之失,以彰己之名,小的至死不敢。”吴氏见儿子说罢,母子两个就在府堂上相抱了,大哭一场。府尹发放回家去了。

随出票唤西山观黄妙修的本房道众来领尸棺。观中已晓得这事,推那太素、太清两个道童出来。公人领了他进府堂,府尹抬眼看时,见是两个美丽少年,心里道:“这些出家人引诱人家少年子弟,遂其淫欲。这两个美貌的,他日必更累人家妇女出丑。”随唤公人押令两个道童领棺埋讫,即令还归俗家父母,永远不许入观,讨了收管回话。其该观道士另行申敕,不题。

且说吴氏同儿子归家,感激儿子不尽。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。儿子也自承颜顺旨,不敢有违,再无说话。又且道士已死,道童已散,吴氏无奈,也只得收了心过日。只是思想前事,未免悒悒不快,又有些惊悸成病,不久而死。刘达生将二亲合葬已毕,孝满了,娶了一房媳妇,且是夫妻相敬,门风肃然。已后出去求名,却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举,仕宦而终。

再说那太素、太清当日押出,两个一路上共话此事。太清道:“我昨夜梦见老君对我道:‘你师父道行非凡,我与他一个官做,你们可与他领了。’我心里想来,师父如此胡行,有甚道行?且那里有官得与他做,却叫我们领?谁知今日府中叫去领棺木?却应在这个棺上了。”太素道:“师父受用得多了,死不为在。只可恨师父没了,连我们也断了这路。”太清道:“师父就在,你我也只好干咽唾。”太素道:“我到不干,已略略沾些滋昧了。”便将前情一一说与太清知道。太清道:“一同跟师父,偏你打了偏手,而今喜得还了俗,大家寻个老小解解馋罢了。”两个商量,共将师父尸棺安在祖代道茔上了,各自还俗。

太素过了几时,想着吴氏前日之情,业心不断,再到刘家去打听,乃知吴氏已死,好生感伤。此后恍恍惚惚,合眼就梦见吴氏来与他交感,又有时梦见师父来争风。染成遗精梦泄痨瘵之病,未几身死。太清此时已自娶了妻子,闻得太素之死,自叹道:“今日方知道家不该如此破戒。师父胡做,必致杀身,太素略染,也得病死。还亏我当日侥幸,不曾有半点事,若不然时,我也一向做枉死之鬼了。”自此安守本分,为良民而终。可见报应不爽。

这本话文,凡是道流,俱该猛省!

后人有诗咏着黄妙修云:

西山符?最高强,能摄生人岂度亡?

直待盖棺方事定,元来魔崇在禅裆。

又有诗咏着吴氏云:

腰间仗剑岂虚词,贪着奸淫欲杀儿。

妖道捐生全为此,即同手刃亦何疑!

又有诗咏着刘达生云:

不孝由来是逆伦,堪怜难处在天亲。

当堂不肯分明说,始信孤儿大孝人。

又有诗咏着太素、太清二道童云:

后庭本是道家妻,又向闰房作媚姿。

毕竟无侵能幸脱,一时染指岂便宜?

又有诗单赞李杰府尹明察云:

黄堂太尹最神明,忤逆加诛法不轻。

偏为鞠奸成反案,从前不是浪施刑。

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

诗曰:

破布衫巾破布裙,逢人惯说会烧银。

自家何不烧些用?担水河头卖与人。

这四句诗,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。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,专一设立圈套,神出鬼没,哄那贪夫痴客,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,铅铁为金,死汞为银。名为“黄白之术”,又叫得“炉火之事”。只要先将银子为母,后来觑个空儿,偷了银子便走,叫做“提罐”。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寻唐解元,说道:“解元仙风道骨,可以做得这件事。”解元贬驳他道:“我看你身上槛褛,你既有这仙术,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,却要作成别人?”道人道:“贫道有的是术法,乃造化所忌;却要寻个大福气的,承受得起,方好与他作为。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,所以难做。看见解元正是个大福气的人,来投合伙,我们术家,叫做‘访外护’。”唐解元道:“这等与你说过:你的法术施为,我一些都不管,我只管出着一味福气帮你;等丹成了,我与你平分便是。”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,晓得是奚落他,不是主顾,飘然而去了。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,也是点明世人的意思。

却是这伙里的人,更有花言巧语,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。却是为何?他们道:“神仙必须度世,妙法不可自私。必竟有一种具得仙骨,结得仙缘的,方可共炼共修,内丹成,外丹亦成。”有这许多好说话。这些说话,何曾不是正理?就是炼丹,何曾不是仙法?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,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。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复还原质,误了后人,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,蓄妻养子,帮做人家的。只如杜子春遇仙,在云台观炼药将成,寻他去做“外护”,只为一点爱根不断,累他丹鼎飞败。如今这些贪人,拥着娇妻美妾,求田问舍,损人肥己,掂斤播两,何等肚肠!寻着一伙酒肉道人,指望炼成了丹,要受用一世,遗之子孙,岂不痴了?只叫他把“内丹成,外丹亦成”这两句想一想,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,单单弄那银子的?只这点念头,也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。看官,你道小子说到此际,随你愚人,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,做不得的。却是这件事,偏是天下一等聪明的,要落在圈套里,不知何故!

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,姓潘,是个国子监监生。胸中广博,极有口才,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。却有一件癖性,酷信丹术。俗语道:“物聚于所好。”果然有了此好,方士源源而来。零零星星,也弄掉了好些银子,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。他只是一心不悔,只说:“无缘遇不着好的,从古有这家法术,岂有做不来的事?毕竟有一日弄成了,前边些小所失,何足为念?”把这事越好得紧了。这些丹客,我传与你,你传与我,远近尽闻其名。左右是一伙的人,推班出色,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。

一日秋间,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,赁一个下处住着。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个远来客人,带着家眷,也来游湖。行李甚多,仆从齐整。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,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妻。日日雇了天字一号的大湖船,摆了盛酒,吹弹歌唱俱备。携了此妾下湖,浅斟低唱,觥筹交举。满桌摆设酒器,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,层见迭出。晚上归寓,灯火辉煌,赏赐无算。潘富翁在隔壁寓所,看得呆了。想道:“我家里也算是富的,怎能够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?此必是个陶朱、猗顿之流,第一等富家了。”心里艳慕,渐渐教人通问,与他往来相拜。通了姓名,各道相慕之意。

富翁乘间问道:“吾丈如此富厚,非人所及。”那客人谦让道:“何足挂齿!”富翁道:“日日如此用度,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,才能象意;不然,也有尽时。”客人道:“金银高北斗,若只是用去,要尽也不难。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。”富翁见说,就有些着意了,问道:“如何是用不尽的法?”客人道:“造次之间,不好就说得。”富翁道:“毕竟要请教。”客人道:“说来吾丈未必解,也未必信。”富翁见说得跷蹊,一发殷勤求恳,必要见教。客人屏去左右从人,附耳道:“吾有‘九还丹’,可以点铅汞为黄金。只要炼得丹成,黄金与瓦砾同耳,何足贵哉?”富翁见说是丹术,一发投其所好,欣然道:“原来吾丈精于丹道,学生于此道最为心契,求之不得。若吾丈果有此术,学生情愿倾家受教。客人道:“岂可轻易传得?小小试看,以取一笑则可。”便教小童炽起炉炭,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。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,打开来都是些药末,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来,弹在罐里,倾将出来,连那铅汞不见了,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。看官,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,却不是真法了?元来这叫得“缩银之法”,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,专取其精,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。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,铅汞化为青气去了,遗下糟粕之质,见了银精,尽化为银。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,不曾多了一些。丹客专以此术哄人,人便死心塌地信他,道是真了。

富翁见了,喜之不胜,道:“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!原来银子如此容易。我炼了许多时,只有折了的;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,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。”遂问客人道:“这药是如何炼成的?”客人道:“这叫做母银生子。先将银子为母,不拘多少,用药锻炼,养在鼎中。须要九转,火候足了,先生了黄芽,又结成白雪。启炉时,就扫下这些丹头来。只消一黍米大,便点成黄金白银。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。”富翁道:“须得多少母银?”客人道:“母银越多,丹头越精。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,富可敌国矣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家事虽寒,数千之物还尽可办。若肯不吝大教,拜迎到家下,点化一点化,便是生平愿足。”客人道:“我术不易传人,亦不轻与人烧炼。今观吾丈虔心,又且骨格有些道气,难得在此联寓,也是前缘,不妨为吾丈做一做。但见教高居何处,异日好来相访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家居松江,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。老丈若肯光临,即此收拾,同到寒家便是。若此间别去,万一后会不偶,岂不当面错过了?”客人道:“在下是中州人,家有老母在堂,因慕武林山水佳胜,携了小妾,到此一游。空身出来,游赏所需,只在炉火,所以乐而忘返。今遇吾丈知音,不敢自秘。但直须带了小妾回家安顿,兼就看看老母,再赴吾丈之期,未为迟也。”富翁道:“寒舍有别馆园亭,可贮尊眷。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,一边做事,岂不两便?家下虽是看待不周,决不至有慢尊客,使尊眷有不安之理。只求慨然俯临,深感厚情。”客人方才点头道:“既承吾丈如此真切,容与小妾说过,商量收拾起行。”

富翁不胜之喜,当日就写了请帖,请他次日下湖饮酒。到了明日,殷殷勤勤,接到船上。备将胸中学问,你夸我逞,谈得津津不倦,只恨相见之晚,宾主尽欢而散。又送着一桌精洁酒肴,到隔壁园亭上去,请那小娘子。来日客人答席,分外丰盛。酒器家伙都是金银,自不必说。两人说得好着,游兴既阑,约定同到松江。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,尽数搬了行李下去,一路相傍同行。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,隔帘时露半面。富翁偷眼看去,果然生得丰姿美艳,体态轻盈。只是:

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。

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诗云:

同舟吴越犹怀想,况遇天仙隔锦屏。

但得玉京相会去,愿随鸾鹤入青冥。

此时富翁在隔船,望着美人,正同此景,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。

话休絮烦,两只船不一日至松江。富翁已到家门首,便请丹客上岸。登堂献茶已毕,便道:“此是学生家中,往来人杂不便。离此一望之地,便是学生庄舍,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,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宿歇。一则清净,可以省烦杂;二则谨密,可以动炉火。尊意如何?”丹客道:“炉火之事,最忌俗嚣,又怕被外人触犯。况又小妾在身伴,一发宜远外人。若得在贵庄住止,行事最便了。”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来,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。来到庄门口,门上一匾,上写“涉趣园”三字。进得园来,但见:

古木干霄,新篁夹径。榱题虚敞,无非是月榭风亭;栋宇幽深,饶有那曲房邃室。叠叠假山数仞,可藏太史之书;层层岩洞几重,疑有仙人之〔竹↑录↓〕。若还奏曲能招风,在此观棋必烂柯。丹客观玩园中景致,欣然道:“好个幽雅去处,正堪为修炼之所,又好安顿小妾,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。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。”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,那小姐子乔妆了,带着两个丫头,一个唤名春云,一个唤名秋月,摇摇摆摆,走到园亭上来。富翁欠身回避,丹客道:“而今是通家了,就等小妾拜见不妨。”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。富翁对面一看,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天下凡是有钱的人,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。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,不觉软瘫了半边,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。便对丹客道:“园中内室尽宽,凭尊嫂拣个象意的房子住下了。人少时,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。”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。

富翁急急走到家中,取了一对金钗,一双金手镯,到园中奉与丹客道:“些小薄物,奉为尊嫂拜见之仪。望勿嫌轻鲜。”丹客一眼估去,见是金的,反推辞道:“过承厚意,只是黄金之物,在下颇为易得,老丈实为重费,于心不安,决不敢领。”富翁见他推辞,一发不过意道:“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,只是尊嫂面上,略表芹意,望吾丈鉴其诚心,乞赐笑留。”丹客道:“既然这等美情,在下若再推托,反是见外了。只得权且收下,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,奉报厚惠。”笑嘻嘻走入内房,叫个丫头捧了进去,又叫小娘子出来,再三拜谢。富翁多见得一番,就破费这些东西,也是心安意肯的。口里不说,心中想道:“这个人有此丹法,又有此美姬,人生至此,可谓极乐。且喜他肯与我修炼,丹成料已有日。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,不知可有些缘法否?若一发钩搭得上手,方是心满意足的事。而今拼得献些殷勤,做工夫不着,磨他去,不要性急。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。”便对丹客道:“既承吾丈不弃,我们几时起手?”丹客道:“只要有银为母,不论早晚,可以起手。”富翁道:“先得多少母银?”丹客道:“多多益善,母多丹多,省得再费手脚。”富翁道:“这等,打点将二干金下炉便了。今日且偏陪,在家下料理。明日学生搬过来,一同做事。”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款待过,尽欢而散。又送酒??内房中去,殷殷勤勤,自不必说。

次日、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,将过园子里来,一应炉器家伙之类,家里一向自有,只要搬将来。富翁是久惯这事的,颇称在行,铅汞药物,一应俱备,来见丹客。丹客道:“足见主翁留心,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诀,与人不同,炼起来便见。”富翁道:“正是秘妙之诀,要求相传。”丹客道:“在下此丹,名为九转还丹,每九日火候一还,到九九八十一开炉,丹物已成。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。”富翁道:“全仗提携则个。”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,依法动手,炽起炉火,将银子渐渐放将下去,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,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,烧得五色烟起,就同富翁封住了炉。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:“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搁,你们且回去回复老奶奶一声再来。”这些人只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.其余都依话散去了。从此家人日夜烧炼,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,却不开炉。闲了却与富翁清谈,饮酒下棋。宾主相得,自不必说。又时时送长送短到小娘子处讨好,小姐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,彼此致意。

如此二十余日,忽然一个人,穿了一身麻衣,浑身是汗,闯进园中来。众人看时,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。见了丹客,叩头大哭道:“家里老奶奶没有了,快请回去治丧!”丹客大惊失色,哭倒在地。富翁也一时惊惶,只得从旁劝解道:“令堂天年有限,过伤无益,且自节哀。”家人催促道:“家中无主,作速起身!”丹客住了哭,对富翁道:“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,少尽报效之心,谁知遭此大变,抱恨终天!今势既难留,此事又未终,况是间断不得的,实出两难。小妾虽是女流,随侍在下已久,炉火之候,尽已知些底,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。只是年幼,无人管束,须有好些不便处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,有何妨碍?只须留下尊嫂在此,此炼丹之所,又无闲杂人来往,学生当唤几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,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。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,以待吾丈到来。有何不便?至于茶饭之类,自然不敢有缺。”丹客又踌躇了半晌,说道:“今老母已死,方寸乱矣!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,既承高谊,只得敬从。留他在此看看火候;在下回去料理一番,不日自来启炉。如此方得两全其事。”

富翁见说肯留妾,心里恨不得许下了半边的天,满面笑容应承道:“若得如此,足见有始有终。”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,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,一一分付了。就叫小娘子出来,再见了主翁,嘱托与他了。叮咛道:“只好守炉,万万不可私启。倘有所误,悔之无及!”富翁道:“万一尊驾来迟,误了八十一日之期,如何是好?”丹客道:“九还火候已足,放在炉中多养得几日,丹头愈生得多,就迟些开也不妨的。”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些衷肠密语,忙忙而去了。

这里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,料他不久必来,丹事自然有成,不在心上。却是趁他不在,亦且同住园中,正好勾搭,机会不可错过。时时亡魂失魄,只思量下手。方在游思妄想,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:“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。”富翁听得,急整衣巾,忙趋到房前来请道:“适才尊婶传命,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。那小娘子啭莺声、吐燕语道:“主翁先行,贱妾随后。”只见袅袅娜娜走出房来,道了万福。富翁道:“娘子是客,小子岂敢先行?”小姐子道:“贱妾女流,怎好僭妄?”推逊了一回,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,已自觌面谈唾相接了一回,有好些光景。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,两个丫头随着。富翁在后面看去,真是步步生莲花,不由人不动火。来到丹房边,转身对两个丫头说道:“丹房忌生人,你们只在外住着,单请主翁进来。”主翁听得,三脚两步跑上前去。同进了丹房。把所封之炉,前后看了一回。富翁一眼估定这小娘子,恨不得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,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?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旁,只好调调眼色,连风话也不便说得一句。直到门边,富翁才老着脸皮道:“有劳娘子尊步。尊夫不在时,娘子回房须是寂寞。”那小娘子口不答应,微微含笑,此番却不推逊,竟自冉冉而去。

富翁愈加狂荡,心里想道:“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,尽可撩拨他的。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。明日须用计遣开了他,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,此时便可用手脚了。”是夜即分付从人:“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,请那烧炉的家僮,说道一向累他辛苦了,主翁特地与他浇手。要灌得烂醉方住。”分付已毕,是夜独酌无聊,思量美人只在内室,又念着日间之事,心中痒痒,彷惶不已。乃吟诗一首道:

名园富贵花,移种在山家。不道栏杆外,春风正自赊。走至堂中,朗吟数遍,故意要内房里听得。只见内房走出一个丫头秋月来,手捧一盏茶来送道:“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,恐怕口渴,特奉清茶。”富翁笑逐颜开,再三称谢。秋月进得去,只听得里边也朗诵:

名花谁是主?飘泊任春风。但得东君惜,芳心亦自同。富翁听罢,知是有意,却不敢造次闯进去。又只听里边关门响,只得自到书房睡了,以待天明。

次日早上,从人依了昨日之言,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。他日逐守着炉灶边,原不耐烦,见了酒杯,那里肯放?吃得烂醉,就在外边睡着了。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,即走到内房前,自去请看丹炉。那小娘子听得,即便移步出来,一如昨日在前先走。走到丹房门边,丫头仍留在外,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。到得炉边看时,不见了烧火的家僮。娘子假意失惊道:“如何没人在此,却歇了火?”富翁笑道:“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,故叫他暂歇了火。”小娘子只做不解道:“这火须是断不得的。”富翁道:“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,以真火续将起来。”小娘子正色道:“炼丹学道之人,如何兴此邪念.说此邪话?”富翁道:“尊夫在这里,与小娘子同眠同起,少不得也要炼丹,难道一事不做,只是干夫妻不成?”小娘子无言可答,道:“一场正事,如此歪缠!”富翁道:“小子与娘子夙世姻缘,也是正事。”一把抱住,双膝跪将下去。小娘子扶起道:“拙夫家训颇严,本不该乱做的,承主翁如此殷勤,贱妾不敢自爱,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。”富翁道:“就此恳赐一欢,方见娘子厚情。如何等得到晚?”小娘子道:“这里有人来,使不得。”富翁道:“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,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。别的也不敢进来。况且丹房邃密,无人知觉。”小娘子道:“此间须是丹炉,怕有触犯,悔之无及。决使不得!”富翁此时兴已勃发,那里还顾什幺丹炉不丹炉!只是紧紧抱住道:“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,也说不得了。只求小娘子救一救!”不由他肯不肯,搿到一只醉翁椅上,扯脱裤儿,就舞将进去,此时快乐何异登仙。但见:

独弦琴一翕一张,无孔萧统上统下。

红炉中拨开邪火,玄关内走动真铅。

舌搅华池,满口馨香尝玉液;

精穿牝屋,浑身酥快吸琼浆。

何必丹成入九天?即此魂销归极乐。

两下云雨已毕,整了衣服。富翁谢道:“感谢娘子不弃,只是片时欢娱,晚间愿赐通宵之乐。”扑的又跪下去。小娘子急抱起来道:“我原许下你晚间的,你自喉急等不得。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?”富翁道:“错过一时,只恐后悔无及。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,也是见成的了。”小娘子道:“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,你到我卧房来?”富翁道:“但凭娘子主见。”小娘子道:“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,你来不便;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。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,然后接你进来。”是夜,果然入静后,小娘子走出堂中来,富翁也在那里伺候,接至书房,极尽衾枕之乐。以后或在内,或在外,总是无拘无管。

富翁以为天下奇遇,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,丹炼不成也罢了。绸缪了十数宵,忽然一日,门上报说:“丹客到了。”富翁吃了一惊。接进寒温毕,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,说了好些说话。出外来对富翁道:“小妾说丹炉不动。而今九还之期已过,丹已成了,正好开看。今日匆匆,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。”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,却见丹客来了,明日启炉,丹成可望。还赖有此,心下自解自乐。到得明日,请了些纸马福物,祭献了毕,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,就变色沉吟道:“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?”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,跌足大惊道:“败了,败了!真丹走失,连银母多是糟粕了!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,触犯了的。”富翁惊得面如土色,不好开言。又见道着真相,一发慌了。丹客懊怒,咬得牙齿格格的响,问烧火的家僮道:“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?”家僮道:“只有主翁与小娘子,日日来看一次,别无人敢进来。”丹客道:“这等,如何得丹败了?快去叫小娘子来问。”家僮走去,请了出来。丹客厉声道:“你在此看炉,做了甚事?丹俱败了!”小娘子道:“日日与主翁来看,炉是原封不动的,不知何故。”丹客道:“谁说炉动了封?你却动了封了!”又问家僮道:“主翁与娘子来时,你也有时节不在此幺?”家僮道:“止有一日,是主翁怜我辛苦,请去吃饭,多饮了几杯,睡着在外边了。只这一日,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。”丹客冷笑道:“是了!是了!”忙走去行囊里抽出一根皮鞭来,对小娘子道:“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了!”一鞭打去,小娘子闪过了,哭道:“我原说做不得的,主人翁害了奴也!”富翁直着双眼,无言可答,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。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:“你前日受托之时,如何说的?我去不久,就干出这样昧心的事来,无来是狗彘不值的!如此无行的人,如何妄思烧丹炼药?是我眼里不识人。我只是打死这贱婢罢,羞辱门庭,要你怎的!”拿着鞭一赶赶来,小娘子慌忙走进内房。亏得两个丫头拦住,劝道:“官人耐性。”每人接了一皮鞭,却把皮鞭摔断了。

富翁见他性发,没收场,只得跪下去道:“是小子不才,一时干差了事。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,只求宽恕罢!”丹客道:“你自作自受,你干坏了事,走失了丹,是应得的,没处怨怅。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馋的?受了你点污,却如何处?我只是杀却了,不怕你不偿命!”富翁道:“小子情愿赎罪罢。”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,跪着讨饶。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:“我银甚易,岂在于此!”富翁只是磕头,又加了二百两道:“如今以此数,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。实是小子不才,望乞看平日之面,宽恕尊嫂罢。”丹客道:“我本不希罕你银子,只是你这样人,不等你损些己财,后来不改前非。我偏要拿了你的,将去济人也好。”就把三百金拿去,装在箱里了,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、丫头等,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,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,一径出门。口里喃喃骂道:“受这样的耻辱!可恨!可恨!”骂詈不止,开船去了。

富翁被他吓得魂不附体,恐怕弄出事来。虽是折了些银子,得他肯去,还自道侥幸。至于炉中之银,真个认做触犯了他,丹鼎走败。但自侮道:“忒性急了些!便等丹成了,多留他住几时,再图成此事,岂不两美?再不然,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,或者不妨也不见得。多是自己莽撞了,枉自破了财物也罢,只是遇着真法,不得成丹,可惜!可惜!”又自解自乐道:“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,也是风流话柄,赏心乐事,不必追悔了。”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。当在西湖时,原是打听得潘富翁上杭,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他的。及至请他到家,故意要延缓,却象没甚要紧。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,忙忙归去,已自先把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。留着家小,使你不疑。后来勾搭上场,也都是他教成的计较,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,等你开不得口,只好自认不是,没工夫与他算账了。那富翁是破财星照,堕其计中。先认他是巨富之人,必有真丹点化,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铜铅为质,金银汁粘裹成的。酒后灯下,谁把试金石来试?一时不辨,都误认了。此皆神奸诡计也。

富翁遭此一骗,还不醒悟。只说是自家不是,当面错了。越好那丹术不已。一日,又有个丹士到来,与他谈着炉火,甚是投机,延接在家。告诉他道:“前日有一位客人,真能点铁为金,当面试过,他已此替我烧炼了。后来自家有些得罪于他,不成而去,真是可惜。”这丹士道:“吾术岂独不能?”便叫把炉火来试,果然与前丹客无二:些少药末,投在铅汞里头,尽化为银。富翁道:“好了,好了。前番不着,这番着了。”又凑千金与他烧炼。丹士呼朋引类,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。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,放胆大了,一些也不防他,岂知一个晚间,提了罐走了。次日又捞了个空。

富翁此时连被拐去,手内已窘,且怒且羞道:“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,弄了多少年月,前日自家错过,指望今番是了,谁知又遭此一闪?我不问那里寻将去,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,或者撞得着也不可知。纵不然,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,再得炼成真丹,也不见得。”自此收拾了些行李,东游西走。

忽然一日,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。正待开口发作,这伙人不慌不忙,满面生春,却象他乡遇故知的一般,一把邀了那富翁,邀到一个大酒肆中,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,叫酒保烫酒取嘎饭来,殷勤谢道:“前日有负厚德,实切不安。但我辈道路如此,足下勿以为怪!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,可以偿足下前物,不必别生异说。”富翁道:“何法?”丹士道:“足下前日之银,吾辈得来随手费尽,无可奉偿。今山东有一大姓,也请吾辈烧炼,已有成约。只待吾师到来,才交银举事。奈吾师远游,急切未来。足下若权认作吾师,等他交银出来,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,直如反掌之易!不然,空寻我辈也无干。足下以为何如?”富翁道:“尊师是何人物?”丹士道:“是个头陀。今请足下略剪去了些头发,我辈以师礼事奉,径到彼处便了。”富翁急于得银,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。彼辈殷殷勤勤,直侍奉到山东。引进见了大姓,说道是他师父来了。大姓致敬,迎接到堂中,略谈炉火之事。富翁是做惯了的,亦且胸中原博,高谈阔论,尽中机宜。大姓深相敬服,是夜即兑银二千两,约在明日起火。只管把酒相劝,吃得酩酊,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。到得天明,商量安炉。富翁见这伙人科派,自家晓得些,也在里头指点。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,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。大姓只管来寻师父去请教,攀话饮酒,不好却得。这些人看个空儿,又提了罐,各各走了,单撇下了师父。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,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,就拿住了师父,要去送在当官,捉拿余党。富翁只得哭诉道:“我是松江潘某,元非此辈同党。只因性好烧丹,前日被这伙人拐了。路上遇见他,说道在此间烧炼,得来可以赔偿。又替我剪发,叫我装做他师父来的。指望取还前银,岂知连宅上多骗了,又撇我在此?”说罢大哭。大姓问其来历详细,说得对科,果是松江富家,与大姓家有好些年谊的。知被骗是实,不好难为得他,只得放了。一路无了盘缠,倚着头陀模样,沿途乞化回家。

到得临清码头上,只见一只大船内,帘下一个美人,揭着帘儿,露面看着街上。富翁看见,好些面熟,仔细一认,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妾与他偷情的。疑道:“这人缘何在这船上?”走到船边,细细访问,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,包了名娼,到京会试的。富翁心里想道:“难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?”又疑道:“敢是面庞相象的?”不离船边,走来走去只管看。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,问他道:“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人?”富翁道:“正是松江。”又问道:“可姓潘否?”富翁吃了一惊道:“怎晓得我的姓?”只见舱里人说:“叫他到船边来。”富翁走上前去。帘内道:“妾非别人,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是,实是河南妓家。前日受人之托,不得不依他嘱咐的话,替他捣鬼,有负于君。君何以流落至此?”富翁大恸,把连次被拐,今在山东回来之由,诉说一遍。帘内人道:“妾与君不能无情,当赠君盘费作急回家。此后遇见丹客,万万勿可听信。妾亦是骗局中人,深知其诈。君能听妾之言,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。”言毕,着人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他,富翁感谢不尽,只得收了。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,包了娼妓做的,今日却亏他盘缠。到得家来,感念其言,终身不信炉火之事。却是头发纷披,亲友知其事者,无不以为笑谈。奉劝世人好丹术者,请以此为鉴:

丹术须先断情欲,尘缘岂许相驰逐?

贪淫若是望丹成,阴沟洞里天鹅肉。

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

赞云:

士或巾帼,女或弁冕。

行不逾阈,谨能致远。

睹彼英英,惭斯翦翦。

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,赛过男子。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,如班睫妤、曹大家、鱼玄机、薛校书、李季兰、李易安、朱淑真之辈,上可以并驾班、扬,下可以齐驱卢、骆。有一种能武的女子,如夫人城、娘子军、高凉洗氏、东海吕母之辈,智略可方韩、白,雄名可赛关、张。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,如卓文君、红拂妓、王浑妻钟氏、韦皋妻母苗氏之辈,俱另具法眼,物色尘埃。有一种报仇雪耻女子,如孙翊妻徐氏、董昌妻申屠氏、庞娥亲、邹仆妇之辈,俱中怀胆智,力歼强梁。又有一种希奇作怪,女扮为男的女子,如花术兰、南齐东阳娄逞、唐贞元孟妪、五代临邛黄崇嘏,俱以权济变,善藏其用,窜身仕宦,既不被人识破,又能自保其身,多是男子汉未必做得来的,算得是极巧极难的了。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、女扮男身、用尽心机、受尽苦楚、又能报仇、又能守志、一个绝奇的女人,真个是千古罕闻。有诗为证:

侠概惟推古剑仙,除凶雪恨只香烟。

谁知估客生奇女,只手能翻两姓冤。

这段话文,乃是唐元和年间,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,家有巨产,隐名在商贾间。他生有一女,名唤小娥,生八岁,母亲早丧。小娥虽小,身体壮硕如男子形。父亲把他许了历阳一个侠士,姓段名居贞。那人负气仗义,交游豪俊,却也在江湖上做大贾。谢翁慕其声名,虽是女儿尚小,却把来许下了他。两姓合为一家,同舟载货,往来吴楚之间。两家弟兄、子侄、仆等众,约有数十余人,尽在船内。贸易顺济,辎重充盈。如是几年,江湖上多晓得是谢家船,昭耀耳目。

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,方才与段居贞成婚。未及一月,忽然一日,舟行至鄱阳湖口,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,各执器械,团团围住。为头的两人,当先跳过船来,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,结果了性命。以后众人一齐动手,排头杀去。总是一个船中,躲得在那里?间有个把慌忙奔出舱外,又被盗船上人拿去杀了。或有得跳在水中,只好图得个全尸,湖水溜急,总无生理。谢小娥还亏得溜撒,乘众盗杀人之时,忙自去撺在舵上,一个失脚,跌下水去了。众盗席卷舟中财宝金帛一空,将死尸尽拋在湖中,弃船而去。

小娥在水中漂流,恍惚之间,似有神明护持,流到一只渔船边。渔人夫妻两个,捞救起来,见是一个女人,心头尚暖,知是未死,拿几件破衣破袄替他换下湿衣,放在舱中眠着。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,不多几时,醒将转来。见身在渔船中,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,放声大哭。渔翁夫妇问其缘故,小娥把湖中遇盗。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,说了一遍。原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著闻江湖上,渔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,听说罢,不胜惊异,就权留他在船中。调理了几日,小娥觉得身子好了。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,晓得渔船上生意淡薄,便想道:“我怎好搅扰得他?不免辞谢了他,我自上岸,一路乞食,再图安身立命之处。”

小娥从此别了渔翁夫妇,沿途抄化。到建业上元县,有个妙果寺,内是尼僧。有个住持叫净悟,见小娥言语俗俐,说着遭难因由,好生哀怜,就留他在寺中,心里要留他做个徒弟。小娥也情愿出家,道:“一身无归,毕竟是皈依佛门,可了终身。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,不敢便自落发,且随缘度日,以待他年再处。”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,晚间便归寺中安宿。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,稽首佛前,心里就默祷,祈求报应。

只见一个夜间,梦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:“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,有两句谜语,你牢牢记着:‘车中猴,门东草’。”说罢,正要再问,父亲撒手而去。大哭一声,飒然惊觉。梦中这语,明明记得,只是不解。隔得几日,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来对他说:“杀我的人姓名,也是两句谜语:‘禾中走,一日夫’。”小娥连得了两梦,便道:“此是亡灵未漏,故来显应。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说了,却用此谜语?想是冥冥之中,天机不可轻泄,所以如此。如今既有这十二字谜语,必有一个解说。虽然我自家不省得,天下岂少聪明的人?不问好歹,求他解说出来。”

遂走到净悟房中,说了梦中之言。就将一张纸,写着十二字,藏在身边了。对净悟道:“我出外乞食,逢人便拜求去。”净悟道:“此间瓦官寺有个高僧,法名齐物,极好学问,多与官员士大夫往来。你将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,他必能参透。”小娥依言,径到瓦官寺求见齐公。稽首毕,便道:“弟子有冤在身,梦中得十二字谜语,暗藏人姓名,自家愚懵,参解不出,拜求老师父解一解。”就将袖中所书一纸,双手递与齐公。齐公看了,想着一会,摇首道:“解不得,解不得。但老僧此处来往人多,当记着在此,逢人问去。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,当以相告。”小娥又稽首道:“若得老师父如此留心,感谢不尽。”自此谢小娥沿街乞化,逢人便把这几句请问。齐公有客来到,便举此谜相商;小娥也时时到寺中问齐公消耗。如此多年,再没一个人解得出。说话的,若只是这样解不出,那两个梦不是枉做了?看官,不必性急,凡事自有个机缘。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,所以如此。机缘到来,自然遇着巧的。

却说元和八年春,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,在江西解任,扁舟东下,停泊建业,到瓦官寺游耍。僧齐公一向与他相厚,出来接陪了,登阁眺远,谈说古今。语话之次,齐公道:“檀越傅闻闳览,今有一谜语,请檀越一猜!”李公佐笑道:“吾师好学,何至及此稚子戏?”齐公道:“非是作戏,有个缘故。此间孀妇谢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,每来寺中求解,说道中间藏着仇人名姓。老僧不能辨,遍示来往游客,也多懵然,已多年矣。故此求明公一商之。”李公佐道:“是何十二字?且写出来,我试猜看。”齐公就取笔把十二字写出来,李公佐看了一遍道:“此定可解,何至无人识得?”遂将十二字念了又念,把头点了又点,靠在窗槛上,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。默然凝想了一会,拍手道:“是了,是了!万无一差。”齐公速要请教,李公佐道:“且未可说破,快去召那个孀妇来,我解与他。”齐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寻将谢小娥来。齐公对他道:“可拜见了此间官人。此官人能解谜语。”小娥依言,上前拜见了毕。公佐开口问道:“你且说你的根由来。”小娥呜呜咽咽哭将起来,好一会说话不出。良久,才说道:“小妇人父及夫,俱为江洋大盗所杀。以后梦见父亲来说道:‘杀我者,车中猴,门东草。’又梦见夫来说道:‘杀我者,禾中走,一日夫。’自家愚昧,解说不出。遍问旁人,再无能省悟。历年已久,不识姓名,报冤无路,衔恨无穷!”说罢又哭。李公佐笑道:“不须烦恼。依你所言,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。”小娥住了哭,求明示。李公佐道:“杀汝父者是申兰,杀汝夫者,是申春。”小娥道:“尊官何以解之?”李公佐道:“‘车中猴’,‘车’中去上下各一画,是‘申’字;申属猴,故曰‘车中猴’。‘草’下有‘门’,‘门’中有‘东’,乃‘帗’字也。又‘禾中走’是穿田过;‘田’出两头,亦是‘申’字也。“一日夫’者,‘夫’上更一画,下一‘日’,是‘春’字也。杀汝父,是申兰;杀汝夫,是申春,足可明矣。何必更疑?”

齐公在旁听解罢,抚拿称快道:“数年之疑,一旦豁然,非明公聪鉴盖世,何能及此?”小娥愈加恸哭道:“若非尊官,到底不晓仇人名姓,冥冥之中,负了父夫。”再拜叩谢。就向齐公借笔来,将“申兰、申春”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了,拆开里面,反将转来,仍旧缝好。李公佐道:“写此做甚?”小娥道:“既有了主名,身虽女子,不问那里,誓将访杀此二贼,以复其冤!”李公佐向齐公叹道:“壮哉!壮哉!然此事却非容易。”齐公道:“‘天下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’此妇坚忍之性,数年以来,老僧颇识之,彼是不肯作浪语的。”小娥因问齐公道:“此间尊官姓氏宦族,愿乞示知,以识不忘。”齐公道:“此官人是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。”小娥再三顶礼念诵,流涕而去。李公佐阁上饮罢了酒,别了齐公,下船解缆,自往家里。

话分两头。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,便立心寻访。自念身是女子,出外不便,心生一计,将累年乞施所得,买了衣服,打扮作男子模样,改名谢保。又买了利刀一把,藏在衣襟底下。想道:“在湖里遇的盗,必是原在江湖上走,方可探听消息。”日逐在埠头伺候,看见船上有雇人的,就随了去,佣工度日。在船上时,操作勤紧,并不懈怠,人都喜欢雇他。他也不拘一个船上,是雇着的便去。商船上下往来之人,看看多熟了。水火之事,小心谨秘,并不露一毫破绽出来。但是船到之处,不论那里,上岸挨身察听体访。如此年余,竟无消耗。

一日,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阳郡,上岸行走,见一家人家竹户上有纸榜一张,上写道:“雇人使用,愿者来投。”小娥问邻居之儿“此是谁家要雇用人?”邻人答应“此是申家,家主叫做申兰,是申大官人。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,家里止是些女人,无个得力男子看守,所以雇唤。小娥听得“申兰”二字,触动其心,心里便道:“果然有这个姓名!莫非正是此贼?”随对邻人说道:“小人情愿投赁佣工,烦劳引进则个。”邻人道:“申家急缺人用,一说便成的;只是要做个东道谢我。”小娥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

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,就引了他,一径走进申家。只见里边踱出一个人来,你道生得如何?但见:

伛兜怪脸,尖下颏,生几茎黄须;突兀高颧,浓眉毛,压一双赤眼。出言如虎啸,声撼半天风雨寒;行步似狼奔,影摇千尺龙蛇动。远观是丧船上方相,近觑乃山门外金刚。

小娥见了吃了一惊,心里道:“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幺?”便自十分上心。只见邻人道:“大官人要雇人,这个人姓谢名保,也是我们江西人,他情愿投在大官人门下使唤。”申兰道:“平日作何生理的?小娥答应道:“平日专在船上趁工度日,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。大官人去问问看就是。”申兰家离埠头不多远,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。问问各船上,多说着谢保勤紧小心、志诚老实许多好处。申兰大喜。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纪家里,借着纸墨笔砚,自写了佣工文契,写邻人做了媒人,交与申兰收着。申兰就领了他,同邻人到家里来,取酒出来请媒,就叫他陪待。小娥就走到厨下,掇长掇短,送酒送肴,且是熟分。申兰取出二两工银,先交与他了。又取二钱银子,做了媒钱。小娥也自体己秤出二钱来,送那邻人。邻人千欢万喜,作谢自去了。申兰又领小娥去见了妻子商氏。自此小娥只在申兰家里佣工。

小娥心里看见申兰动静,明知是不良之人,想着梦中姓名,必然有据,大分是仇人。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,方好探其真确,乘机取事。故此千唤千应,万使万当,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。也是申兰冤业所在,自见小娥,便自分外喜欢。又见他得用,日加亲爱,时刻不离左右,没一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,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,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收拾,已做了申兰贴心贴腹之人。因此,金帛财宝之类,尽在小娥手中出入。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、宝玩器具等物,都在申兰家里。正是:见鞍思马,睹物思人。每遇一件,常自暗中哭泣多时。方才晓得梦中之言有准,时刻不忘仇恨。却又怕他看出,愈加小心。

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做二官人,在隔江独树浦居住。小娥心里想道:“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?父梦既应,夫梦必也不差。只是不好问得姓名,怕惹疑心。如何得他到来,便好探听。”却是小娥自到申兰家里,只见申兰口说要到二官人家去,便去了经月方回,回来必然带好些财帛归家,便分付交与谢保收拾,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。也有时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,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当,只推家里脱不得身;申兰也放家里不下,要留谢保看家,再不提起了。但是出外去,只留小娥与妻蔺氏,与同一两个丫鬟看守,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。若是蔺氏有甚差遣,无不遭依停当。合家都喜欢他,是个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。说话的,你差了。小娥既是男扮了,申兰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在家?岂不疑他生出不伶俐事来?看官,又有一说,申兰是个强盗中人,财物为重,他们心上有甚幺闺门礼法?况且小娥有心机,申兰平日毕竟试得他老实头,小心不过的,不消虑得到此。所以放心出去,再无别说。

且说小娥在家多闲,乘空便去交结那邻近左右之人,时时买酒买肉,破费钱钞在他们身上。这些人见了小娥,无不喜欢契厚的。若看见有个把豪气的,能事了得的,更自十分倾心结纳,或周济他贫乏,或结拜做弟兄,总是做申兰这些不义之财不着。申兰财物来得容易,又且信托他的,那里来查他细帐?落得做人情。小娥又报仇心重,故此先下工夫,结识这些党羽在那里。只为未得申春消耗,恐怕走了风,脱了仇人。故此申兰在家时,几番好下得手,小娥忍住不动,且待时至而行。

如此过了两年有多。忽然一日,有人来说:“江北二官人来了。”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,走将进来,问道:“大哥何在?”小娥应道:“大官人在里面,等谢保去请出来。”小娥便去对申兰说了。申兰走出堂前来道:“二弟多时不来了,甚风吹得到此?况且又同众兄弟来到,有何话说?”二官人道:“小弟申春,今日江上获得两个二十斤来重的大鲤鱼,不敢自吃,买了一坛酒,来与大哥同享。”申兰道:“多承二弟厚意。如此大鱼,也是罕物!我辈托神道福佑多年,我意欲将此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,赛一赛神,以谢覆庇,然后我们同散福受用方是;不然只一昧也不好下酒。况列位在此,无有我不破钞,反吃白食的。二弟意下如何?”众人都拍手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申兰就叫谢保过来见了二官人,道:“这是我家雇工,极是老实勤紧可托的。”就分付他,叫去买办食物。小娥领命走出,一霎时就办得齐齐整整,摆列起来。申春道:“此人果是能事,怪道大哥出外,放得家里下,元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。”众人都赞叹一番。申兰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个养家神道前了。申春道:“须得写众人姓名,通诚一番。我们几个都识字不透,这事却来不得。”申兰道:“谢保写得好字。”申春道:“又会写字,难得,难得。”小娥就走去,将了纸笔,排头写来,少不得申兰、申春为首,其余各报将名来,一个个写。小娥一头写着,一头记着,方晓得果然这个叫得申春。

献神已毕,就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,重新摆出来。大家欢哄饮啖,却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,急把其余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,写在纸上,藏好了。私自叹道:“好个李判官!精悟玄鉴,与梦语符合如此!此乃我父夫精灵不漏,天启其心。今日仇人都在,我志将就了。”急急走来伏侍,只拣大碗频频斟与兰、春二人。二人都是酒徒,见他如此殷勤,一发喜欢,大碗价只顾吃了,那里猜他有甚别意?天色将晚,众贼俱已酣醉。各自散去。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,未散。小娥又满满斟了热酒,奉与申春道:“小人谢保,到此两年,不曾伏侍二官人,今日小人借花献佛,多敬一杯。”又斟一杯与申兰道:“大官人情陪一陪。”申春道:“好个谢保,会说会劝!”申兰道:“我们不要辜负他孝敬之意,尽量多饮一杯才是。”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。小娥谦称一句,就献一杯,不干不住。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。元来江边苦无好酒,群盗只吃的是烧刀子;这一坛是他们因要尽兴,买那真正滴花烧酒,是极狠的。况吃得多了,岂有不醉之理?

申兰醉极苦热,又走不动了,就在庭中袒了衣服眠倒了。申春也要睡,还走得动,小娥就扶他到一个房里,床上眠好了。走到里面看时,元来蔺氏在厨下整酒时,闻得酒香扑鼻,因吃夜饭,也自吃了碗把。两个丫头递酒出来,各各偷些尝尝。女人家经得多少浓昧?一个个伸腰打盹,却象着了孙行者磕睡虫的。小娥见如此光景,想道:“此时不下手,更待何时?”又想道:“女人不打紧,只怕申春这 未睡得稳,却是利害。”就拿把锁,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。走到庭中,衣襟内拔出佩刀,把申兰一刀断了他头。欲待再杀申春,终究是女人家,见申春起初走得动,只怕还未甚醉,不敢轻惹他。忙走出来邻里间,叫道:“有烦诸位与我出力,拿贼则个!”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,听得他的声音,多走将拢来,问道:“贼在那里?我们帮你拿去。”小娥道:“非是小可的贼,乃是江洋杀人的大强盗,赃物都在。今被我灌醉,锁住在房中,须赖人力擒他。”小娥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,见说是强盗,都摩拳擦拿道:“是甚幺人?”小娥道:“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,惯做强盗。家中货财千万,都是赃物。”内中也有的道:“你在他家中,自然知他备细不差;只是没有被害失主,不好卤莽得。”小娥道:“小人就是被害失主。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,两家数十口,都被这伙人杀了。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我家名字记号,须认得出。”一个老成的道:“此话是真。那申家踪迹可疑,身子常不在家,又不做生理,却如此暴富。我们只是不查得他的实迹,又怕他凶暴,所以不敢发觉。今既有谢小哥做证,我们助他一臂,擒他兄弟两个送官,等他当官追究为是。”小娥道:“我已手杀一人,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。”

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,晓得事体必要经官,又且与小娥相好的多,恨申兰的也不少,一齐点了火把,望申家门里进来,只见申兰已挺尸在血泊里。开了房门,申春鼾声如雷,还在睡梦。众人把索子捆住,申春还挣扎道:“大哥不要取笑。”众人骂他:“强盗!”他兀自未醒。众人捆好了,一齐闻进内房来。那蔺氏饮酒不多,醒得快。惊起身来,见了众人火把,只道是强盗来了,口里道:“终日去打动人,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。”众人听得,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。喝道:“胡说!谁来打劫你家?你家强盗事发了。”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。商氏道:“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,须与奴家无干。”众人道:“说不得,自到当官去对。”此时小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,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,锁闭着。明请地方加封,告官起发。

闹了一夜,明日押进浔阳郡来。浔阳太守张公开堂,地方人等解到一千人犯:小娥手执首词,首告人命强盗重情。此时申春宿酒已醒,明知事发,见对理的却是谢保,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,却不知其中就里,乱喊道:“此是雇工人背主,假捏出来的事。”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:“他兄弟两个为首,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、段二家数十人,如何还要抵赖?”太守道:“你敢在他家佣工,同做此事,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,你先出首了幺?”小娥道:“小人在他家佣工,止得二年。此是他十年前事。”太守道:“这等,你如何晓得?有甚凭据?”小娥道:“他家中所有对象,还有好些是谢、段二家之物,即此便是凭据。”太守道:“你是谢家何人?却认得是?”小娥道:“谢是小人父家,段是小人夫家。”太守道:“你是男子,如何说是夫家?”小娥道:“爷爷听禀:小妇人实是女人,不是男子。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,小妇人撺入水中,遇救得活。后来父、夫托梦,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谜,解说不出。遍问识者,无人参破。幸有洪州李判官,解得是申兰、申春。小妇人就改壮作男子,遍历江湖,寻访此二人。到得此郡,有出榜雇工者,问是申兰,小妇人有心,就投了他家。看见他出没踪迹,又认识旧物,明知他是大盗,杀父的仇人。未见申春,不敢动手。昨日方才同来饮酒,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兰,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。只此是实。”太守见说得希奇,就问道:“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?”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。太守道:“如何就是申兰、申春?”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,照前述了一遍。太守连连点头道:“是,是,是。快哉李君,明悟若此!他也与我有交,这事是真无疑。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,非止一日,如何得不被人看破?”小娥道:“小妇人冤仇在身,日夜提心吊胆,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?若稍有泄漏,冤仇怎报得成?”太守心中叹道:“有志哉,此妇人也!”

又唤地方人等起来,问着事由。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,及谢保两年前雇工,昨夜杀了申兰,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,今日解府的话,备细述了一遍。太守道:“赃物何在?”小娥道:“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,昨夜跟同地方,封好在那里。”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,与同地方到申兰家起赃。金银财货,何止千万!小娥俱一一登有簿藉,分毫不爽,实时送到府堂。太守见金帛满庭,知盗情是实,把申春严刑拷打,蔺氏亦加拶指,都抵赖不得,一一招了。太守又究余党,申春还不肯说,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,呈上太守道:“这便是群盗的名了。”太守道:“你如何知得恁细?”小娥道:“是昨日叫小妇人写了连名赛神的。小妇人暗自抄记,一人也不差。”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。便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址,逐名注明了。先把申春下在牢里,蔺氏、丫鬟讨保官卖。然后点起兵快,登时往各处擒拿。正似瓮中捉查,没有一个走得脱。的。齐齐擒到,俱各无词。太守尽问成重罪,同申春下在死牢里。乃对小娥道

“盗情已真,不必说了。只是你不待报官,擅行杀戮,也该一死。”小娥道:“大仇已报,立死无恨。”太守道:“法上虽是如此,但你孝行可靠,志节堪敬,不可以常律相拘。待我申请朝廷,讨个明降,免你死罪。小娥叩首称谢。太守叫押出讨保。小娥禀道:“小妇人而今事迹已明,不可复与男子混处,只求发在尼庵,听侯发落为便。”太守道:“一发说得是。”就叫押在附近尼庵,讨个收管,一面听侯圣旨发落。

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。内云:

谢小娥立志报仇,梦寐感通,历年乃得。明系父仇,又属真盗。不惟擅杀之条,原情可免;又且矢志之事,核行可旌!云云。元和十二年四月。

明旨批下:“谢小娥节行异人,准奏免死,有司旌表其庐。申春即行处斩。”不一日,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。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,读了犯由牌,押付市曹处斩。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,穿了一身素服,法场上看斩了申春,再到府中拜谢张公。张公命花红鼓乐,送他归本里。小娥道:“父死夫亡,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,花红鼓乐之类,决非孀妇敢领。”太守越敬他知礼,点一官媪,伴送他到家,另自差人旌表。

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,小娥父夫之族,还有亲属在家的,多来与小娥相见问讯。说起事由,无不悲叹惊异。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,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。小娥誓心不嫁,道:“我混迹多年,已非得已;若今日嫁人,女贞何在?宁死不可!”争奈来缠的人越多了,小娥不耐烦分诉,心里想道:“昔年妙果寺中,已愿为尼,只因冤仇未报,不敢落发。今吾事已毕,少不得皈依三宝,以了终身。不如趁此落发,绝了众人之愿。”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,然后用剃刀剃净了,穿了褐衣,做个行脚僧打扮,辞了亲属出家访道,竟自飘然离了本里。里中人越加叹诵。不题。

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,李公佐在家被召,将上长安,道经泗傧,有善义寺尼师大德,戒律精严,多曾会过,信步往谒。大德师接入客座,只见新来受戒的弟子数十人,俱净发鲜披,威仪雍容,列侍师之左右。内中一尼,仔细看了李公佐一回,问师道:“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?”师点头道:“正是。你如何认得?”此尼即位下数行道:“使我得报家仇,雪冤耻,皆此判官恩德也!”即含泪上前,稽首拜谢。李公佐却不认得,惊起答拜,道:“素非相识,有何恩德可谢?”此尼道:“某名小娥,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。尊官其时以十二字谜语辨出申兰、申春二贼名姓,尊官岂忘之乎?”李公佐想了一回,方才依稀记起,却记不全。又问起是何十二字,小娥再念了一遍,李公佐豁然省悟道:“一向已不记了,今见说来,始悟前事。后来果访得有此二人否?”小娥因把扮男子,投申兰,擒申春并余党,数年经营艰苦之事,从前至后,备细告诉了毕。又道:“尊官恩德,无可以报,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。”李公佐问道:“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?”小娥道:“复仇已毕,其时即剪发披褐,访道于牛头山,师事大士庵尼将律师。苦行一年,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,所以到此。岂知得遇恩人,莫非天也!”李公佐庄即已受戒,是何法号?小娥道:“不敢忘本,只仍旧名。”李公佐叹息道:“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!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,岂知誓志不舍,毕竟访出其人,复了冤仇。又且佣保杂处,无人识得是个女人,岂非天下难事!我当作传以旌其美。”小娥感位,别了李公佐,仍归牛头山。扁舟泛谁,云游南国,不知所终。李公佐为撰《谢小娥传》,流传后世,加载《太平广记》。

匕首如霜铁作心,精灵万载不销沉。

西山木石填东海,女子衔仇分外深。

又云:

梦寐能通造化机,天教达识剖玄微。

姓名一解终能报,方信双魂不浪归。